时间:2014-03-17 14:10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张志忠 点击次数:
费南山有着职业的语言敏感,她指出,《WM(我们)》对政治话语和权威人物语言的戏仿,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当因为饥饿,也因为对歧视排斥下乡知青的生产队长的恶意报复,岳阳去偷队长家的鸡,“凯旋”而归,他“神气地学着林彪的腔调”说:“红卫兵小将们:活生生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当时流行的“不须放屁”“白猫黑猫”“大有作为”等政治话语,都被他们颠覆性地使用。费南山指出,《WM(我们)》不仅颠覆语言,还颠覆了沙叶新的知青叙述。沙叶新写的知青们,得到农民的同情、支持和爱护引导,大队支书杨大叔,老抗联战士杨大爷,都是他们的贴心人。《WM(我们)》中的知青,陷于疲惫与饥饿的困境,还被农民和干部排斥,每天只给他们计5分工(半个劳动力)。再一种颠覆是选拔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方式。《边疆新苗》中,在乡村表现最好、口碑最好的知青江雷被推荐上大学,江雷为了实现自己扎根乡村、建设乡村的宏愿主动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WM(我们)》中的女知青却谈论说,要想被推荐上大学,离开乡村,就要和村干部睡觉,出卖自己的身体。而到后来,于大海因为其父与“文革”的牵连,正在受到清查,尽管于大海参加高考成绩上了线,也无法如愿。相反地,李江山的父亲复出,他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作品对父辈权势变迁与子女命运浮沉之关系的揭露和批判,是非常用力、入木三分的。
费南山也注意到了作品的人物塑造。岳阳显然是该剧的正面人物。在同伴中,他具有积极的献身精神和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但是,他的英雄主义非常有限,他在战争中受伤,记忆受损,使得他只记得早先的乃至儿童时期的经验;为了追求他的将军梦,他自私地抛弃了他的女朋友白雪,决绝地离去;他的堂吉诃德气质,刻画得有些苍白无力。而另一位知青于大海,才是该剧的主角(如果有主角)。报考大学受阻,他就在做工人烧锅炉的同时坚持自学。他还参加了“北京之春”的运动,是思考的一代的舞台形象。在第二章“春”中,他向岳阳推荐阅读当时的民间刊物《探索》《星光》《大地》——
我怀疑,有些口口声声“大干社会主义”的人,他们懂不懂什么叫社会主义?我劝你看看,甭管说得是不是都对,保证你感觉不一样!都是一样的年轻人,瞧瞧人家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很有些自负地)我认为中国的希望就在像我们这些人自己的手里!(拍岳阳肩膀)“天生我材必有用”!干吧,兄弟!
于大海也质疑、鄙视李江山的特权背景和奢侈生活,而要求正直、清贫的生活。他也是全剧中唯一得到真实爱情的人,和郑盈盈同甘共苦,最终赢得命运的转机。
费南山所作的对岳阳和于大海的人物比较,是很有见地的。《WM(我们)》严格地说,它的探索性有余,而沉淀性不足,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经常显得把握上的犹疑不定。岳阳被主要用来表现他的行动能力,无论是他在第一章中的半夜偷鸡,还是贯穿始终的执着的“将军梦”,还有他对战争残酷血腥的不可磨灭的记忆,诸点之间缺少一种融贯性。而他的精神支柱,是其少年时期学会的一首《共产儿童团歌》,“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以及他对战友们在战场上浴血献身的刻骨印象:
可这算什么?我们连长,炸瞎了眼睛;副连长,刚从军事学院毕业一年,死在我的怀里。他临死的时候,说了两句挺奇怪的话。他说:“我老婆的小名儿叫‘团团’,生了个丫头叫‘圆圆’。团团,圆圆……”过了半年,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在保卫生命!
童心的纯真,战场的殉身,都有一种单纯之美,但是要用来直面复杂的社会现实,就远远不够,甚至有些可笑。而于大海,本来在剧作中应该是思想者的代表,与岳阳作为行动者的代表相映生辉,而且具有某种领袖气质。他也是社会现实的最尖锐的批判者,代表了底层弱者的立场,“我们办个事儿怎么就那么难?你们怎么就那么容易?敢情中国这点儿‘自由’、‘民主’,全让你们这帮少爷秧子占了去了,连一点儿也不给老百姓留下呀!”但是,现实的限制和编剧的逻辑,都造成其半途而废,无法将思考和批判进行到底,却改换目标,经商下海,成为商界的成功人士。这样的遗憾,令人深思。
“他”与“我”,
“时”与“势”,“男”与“女”
说起来,沙叶新和王培公,都是1940年代生人,都是知青题材写作的“他者”而非“本我”。他们写作知青题材的话剧,都是“奉命”而作——前者是领导指示,后者是导演王贵的要求。1980年代,与《WM(我们)》同一时期问世的,还有一出很有影响的知青题材话剧《洒满月光的荒原》,亦名《荒原与人》,作者是有过北大荒知青经历的剧作家李云龙。也许是为了从时间的间隔上拉开距离,费南山没有选取声誉甚高的《洒满月光的荒原》,而选取了不那么醒目的徐频莉的《昨天的桂圆树》(完成于1990,1993年上演)。
其实,徐频莉也是一位颇有影响的女剧作家。她1953年生于上海,“文革”中为赴云南插队知识青年,后进入云南省话剧团当演员,进而成为编剧。1982年毕业于上海戏剧文学院戏剧文学系,1986年调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任教,现为上海红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已发表、演出、拍摄的戏剧、电视剧作品近40部,代表作有话剧《芸香》(1989),《老林》(1991),《昨天的桂圆树》(1993),《白色幽灵》(1994)和《血亲》(1996,由上海青年话剧团演出),滑稽戏《谢谢一家门》(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和上海滑稽剧团联合演出),此外还发表有电视连续刷《血亲》(16集),《做人》(20集),《爱情女侦探》《爱是一个美丽的错》《在补丁般的屋顶下》等。《芸香》是她最受人称道的实验性剧作,一直从大陆传向了欧美,表现云南知青生活的《昨天的桂圆树》收入了三卷集的《徐频莉剧作选》。
桂圆树,是云南边境的一道风景,恰好和沙叶新笔下东北大兴安岭樟子松——江雷们种下的“扎根树”“新苗”,南北相映吧。从《边疆新苗》《WM(我们)》到《昨天的桂圆树》,不仅是有时代语境的变化,有作者从外在的他者到知青自我的变化,还有作者性别的变化。费南山指出,沙叶新凸显的是主流政治话语的需要,王培公注重的是知青一代的骚乱、成长和蜕变,徐频莉的视线是折中于两者之间,游离于政治和历史之外,它聚焦于这一代人的青春期,乡村生活只是他们个人生命成长的一个段落。比起政治因素,它更注重人际关系。徐频莉自述说,这部戏剧最具有自发写作的意味,它最接近作者的个人经验。而距离知青往事拉开的距离愈久,人们在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中,对生活的体验愈深,他们看待知青岁月的目光聚焦点也就愈显其沉静和通达。
对于几位女知青在军垦农场时期和其后岁月的情感、婚姻的悲剧和困扰,是徐频莉用力之处,也见出一位女作家写作的性别特征。全剧因之而得名的“昨天的桂圆树”,就是一个充满了悲凄迷惘的爱情悲剧。女知青“小把戏”因为懵懂未开,一直被其他知青看作是未成年的儿童,忽然有个叫“豆点”的男知青,热烈地向其表白了爱情,使她既感到了幸福的冲击力,又茫然不知所措。然而,就在这爱情迸发的晕眩中,同样是幼稚而茫然的“豆点”,为了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爱情,要为“小把戏”渡河到河对岸去,摘来又大又甜的桂圆,冒险下水渡河而意外地死亡。另一位酷爱演奏小提琴的女知青,被人们戏称为“小提琴”,她和“小把戏”“豆点”等同伴们来到一个军垦农场落户,不料却遭受农场连长海荣的奸污,为了扭转“小提琴”的人生厄运,知青们强迫海荣与她成婚,并且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她离开农场,回到海荣的家乡。但是原先被海荣吹嘘夸张是富裕发达的海荣家乡,同样是贫困不堪,物质生活和心灵世界一样危难重重。无奈之下,“小提琴”重返知青集体,在同伴们的帮助下,生下儿子“曲子”,在艰辛中把儿子抚养长大。当剧作的开场大幕开启之时,已经是20年后,“小提琴”身心交瘁溘然去世,知青朋友们纷纷来参加她的葬礼。“曲子”则向母亲的朋友追问自己的生身之谜,这成为推动该剧展开的贯穿主线。舒浩和“汤司令”,当年的两个知青都爱过“小提琴”,帮助过她,甚至胁迫连长海荣必须与她结婚并且带她离开农场,以保护“小提琴”的声誉。20年后,舒浩是一个著名学者,“汤司令”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小把戏”因为“豆点”之死深受刺激而失去理智,痴呆了。只会念叨“昨天的桂圆树”。另一位知青赵伟大,成了下岗职工,却为了抢救已经抛弃了他的企业,死于一场火灾抢险。
费南山指出,《昨天的桂圆树》的主体是知青日常的艰辛生活,尤其是食物短缺和女性的生理问题。不同于《WM(我们)》着力表现的知青回城的渴望和高考“跳龙门”的难关,以及政治形势变化和家庭背景对知青命运的影响等,它刻画的是军垦农场里知青们在饥荒中的生存。作品中的一位老战士“三八式”,最老的农场人,说这里的食物数量,还不如战争年代——解放前。这句话在正式出版时被删除,但是作品的细节表现出了饥饿难熬的年轻人对食物的渴求。他们偷农场人种的蔬菜,也抢劫其他知青组的食品邮包。“赵伟大”本来偷偷食用上海家中寄来的食品,被“汤司令”发现后,也只好拿出来与他人分享。
在表现知青与当地民众的关系上,《昨天的桂圆树》与《WM(我们)》不同而与《边疆新苗》相似,农民们对知青的困难予以同情和帮助。他们给怀孕的“小提琴”送食物,还救护被殴打的“汤司令”,等等。而连长海荣,则像封建地主。“小提琴”从他家中逃跑,就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逃跑一样。知青们装扮成“小提琴”的鬼魂恐吓海荣说出事情真相,则如同《白毛女》和《李慧娘》等幽灵出世的剧情一般。连长海荣也有自己的烦恼,并非神通广大的恶人;他曾经夸下海口,却无法在家乡给“小提琴”带来富足的生活,他原先的许诺无法兑现。他分辩说,如果他可以带“小提琴”到富裕的地方去,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最后,连“小提琴”也原谅他了。
费南山指出,这三部剧作都将女性作为弱者。比起那些或幼稚或蛮勇的男青年,她们更富有传统女性的性格,为男性做饭,护理病人,在徐频莉那里还有嫉妒、浪漫、心灵脆弱。她们更关心自身的美丽和爱情,也受到男青年的追求和帮助。同时,在徐频莉的剧作中,也写了男性的软弱,他们的眼泪和哭泣,他们对待生活的难关,也类似于那些女性一样困扰无助。
知青和红卫兵的嬗变关系,一直让人困扰,也是国外学者所特别关注的。加拿大籍华裔学者梁丽芳研究知青文学的专著,取名《从红卫兵到作家:觉醒一代的声音》,就是注意到了这种关联性。费南山对《昨天的桂圆树》的解读中也特意指出,前红卫兵的暴力倾向在这些剧作中也是有所流露的。这在作品中并非直接描写到,而是间接表现出来内在的真实。“汤司令”殴打海荣时说:“我打死你,你这个混蛋!”另一个场合,“汤司令”说,在城里我们就打过群架,在这里就害怕了?这表明,对于他们早先的暴力行为,上山下乡是一种惩罚,而非沙叶新剧作中表现的那样,是红卫兵的革命行为的延续。
费南山强调说,《昨天的桂圆树》关注了知青的后代们,它基于这样的前提:是对于1990年代的青年人,介绍红卫兵变成农民的往事,更为下一代提供劝告和引导。作品从“曲子”寻找生身父亲开始,而以这样的台词结束: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千个罪恶所生的后代,我是一万个善良养育的儿子……,全连的男人都是我威严的父亲;全连的女人都是我不老的母亲。我的眼睛是童话做的,我的心灵是歌谣做的,可我的血液却是一代人用辉煌的噩梦酿成。今天,我也有了一个青春,我也到了我母亲生我的年龄,我以我的二十岁作黑色的挽歌,祭奠豆点、赵伟大和那些长眠在昨天的我母亲的同龄人,祭奠整整一代人布满伤痕的青春!
在这样的视点下,知青的精神血脉,得到了接续和传承,因此全剧的结束有着凝重与亢奋两种情绪的交织。该剧的结尾,舞台上追悼“小提琴”的人们继续走着,突然有两人展开巨大的横批,那上面歪歪扭扭地用血写着:“青春不朽”。血色,红色,让人联想到英雄主义、战争、暴力。而舞台上的白色屏幕上,一幅一幅地打出知青们18岁的照片,还有白色挽联,象征着失败和死亡。这些知青,“他们确实没有为乡村建设的可能性和将来贡献了什么,但是把乡村的唯一希望交接给了他们的后代。”
考察徐频莉的剧作,费南山指出,它似乎想要说的是,青年人在“文革”中造成了很多错误,但那是人性的失误;他们在乡村中遭遇很多的好事和坏事,但是他们这一代的本性不是恶魔,而是政治所成。历经艰辛,幸存者们变得坚强,不是由于政治正确,而是基于人性。他们的能力和品质得到时间的公证检验而超越于其他人。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分别考察了三部剧作,费南山注意到,《昨天的桂圆树》中的人物类型,在此前的两部剧作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形成一种模式。《WM(我们)》中的庞芸,《昨天的桂圆树》中的舒浩,都成长为优秀的知识分子,他们诚实而宽容,但他们的理论却无法指引他们理解直接面对的现实,无法正确选择其行为实践的路径。艺术家如“小提琴”,温情敏感,却过于软弱而无力从事体力劳动。“汤司令”,和《WM(我们)》中的于大海一样,是时代的成功者,他们抓住命运和机会,又把其财富回馈于社会和朋友。然而,令费南山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些成功的商人和企业家,却在作品中总是不能理直气壮,不敢挺直了腰杆子,却总是有些自惭形秽,还经常会受到他人的鄙视。这当然是因为她对“中国特色”的难以理解:中国人古来就认为是“为富不仁”,近40年间的商界明星们又难脱“资本原罪”和政商勾结之嫌。何况,于大海和“汤司令”的从商,本来就不是自愿选择,而是出于某种无奈呢。
费南山认为,《WM(我们)》是最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它不但反映了知青在乡下的遭遇,也揭示了后文革时期的社会的“伤残”现象(岳阳)。《昨天的桂圆树》要温馨许多,知青们在回城之后,仍然团结互助,愿意原谅他人。沙叶新是按照政治态度和阶级立场塑造最革命的知青的。王培公和徐频莉也没有完全抛弃“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如何评价红卫兵及其知青生涯,仍然是上述戏剧的分歧所在。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费南山指出,沙叶新1991年的新作《江青和她的丈夫们》,其中一幕,江青在回顾其作为女明星和政治家的一生,红卫兵们在场高呼“毛主席万岁”和“江青同志,我们衷心热爱您”。红卫兵和江青,都表现出混淆了舞台和现实、白日梦和真实、文学和历史的区别。沙叶新的这部作品超越了我们讨论的三剧,在表现中国的现实和红卫兵——知青生活上,登上了新的台阶。
相关内容
联系方式
随机阅读
热门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