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眨眨濡湿的睫毛,睁开眼。她伸手抚摸起头发,因工作的缘故,那发经年吹染整烫,损耗、衰老得特别迅速,像历尽沧桑似的,已不复往昔柔滑亮丽。小妹觑了自己一会,忽地举起发剪,横过刀锋,对着镜子喀嚓喀嚓裁出一排齐眉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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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头上裹着毛巾,坐回红色沙发椅,如常优雅地并拢腿,啜口茶,抽换一本杂志。小妹站在身后,两手搭放女人肩上,开始按压起来,她先使掌腹缓缓推软两侧的斜方肌,轻轻擂磨肩井穴,再以虎口力道抓揉凸起的胛骨,用拇指搓捏肩窝处的天宗穴,然后顺势往外滑拨,上下抽提两腋后侧筋脉。女人的肩颈格外僵硬、绷实,犹如一把弓紧的弦,在小妹一双巧手掐弹下,那弓渐渐松弛、和缓下来。镜中女人抿着两办单薄的唇,嘴角棱线分明,虽涂上明艳的口红,依旧掩不住些许暗沉干涩,小妹还注意到她的颈部肌肤泛着几圈涟漪样细微的皱折,那是除头发外,最容易泄露女人年龄的秘密。
小妹换以手刀剁击,利落地捣松每一节筋肉,咯哒咯哒响亮,接着半握拳头,轮动指节点轧每一块脊骨,从颈项慢慢滚至胸背。阵阵酥麻自脚跟冒窜,电流过女人的脏腑,一股血热在体内溜转,顿时经络通畅,她浑身酸酸软软、虚虚飘飘,仿佛有什么脱卸了、释放了,什么又给掀撩起,像块饼似的被轻轻擘开来。女人微低头,作势端起杂志,却无心读阅,原本紧并的双膝略略松绽,眉宇不知不觉舒展,连目光都涣散了起来,一串细刺的骚痒自深层涌溢,女人惊蛰,肩头不禁微微抽搐,感觉内里有一道暖流漫开。
一蓬弯弯卷卷海藻般的发垂散女人眼前,小妹一手掌着吹风机,一面用指爪翻耙着、拨甩着。水珠细细碎碎迸溅,女人睨起眼,穿透发丝缝隙窥看镜子里的小妹,暗自评量她的新造型,现在又流行起妹妹头了吗?她揣想,二十年前玉女歌手江玲当红,自己也曾追随风潮剪过类似清纯的发型,那时她不过是个少女……千丝万缕搔刮着,脸鼻有些发痒,女人阖上眼,吁口气,在心底默默数算,上一回男人这么抚弄她的发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努力回想,但始终无法记忆。对女人来说,那是恋侣间一种极狎昵的互动,蕴藏着暗语,她喜欢男人拥抱时胡髭在耳鬓磨蹭,用力吸嗅她的发香,睡觉时把头深埋进她的发间,孩子般安恬入梦,还有做爱时双手插入她的发根,紧紧抓扣着、翻搅着……男人不会理解,女人的快感和幸福多半来自发,哪怕只是手指轻轻撩拨,她都能感受到爱意或依恋。
不知何时起,约莫是男人不再碰触后,女人蓦然惊觉自己的头发变得干黄、毛糙,发色黯淡,不见光泽盈亮,发根也有些扁塌,松垮地伏贴头皮上。初初意识发质异变时,女人买回了许多护发产品,每日涂涂抹抹,认真保养,稍有空闲便取出剪刀,满头翻找,一丝不苟地铲除分岔,直到那分岔宛如蔓草一夜歧出,她才不得不弃械投降,任它荒芜沓杂。
吹至半干后,小妹抹上护发油,拿起皮梳小心理顺,女人纷乱的鬈发暗藏了密密匝匝细小的毛球,就像结缕草彼此绞在一块,每次她都得耗费一番工夫,方能把纠结梳开。
“今天要做什么造型?”小妹问。
“……让我想一想。”女人说。
这问题缠扰了她许多年,着实剪不断、理还乱,紧紧牵绊着女人的青春。悠扬的琴音在发廊回旋,伴着淙淙水流声,女人又缓缓阖上双眼,那颗妹妹头就在眼底荡呀晃地,让她倏忽返回到迢远的年代……学生时标准齐耳短发、清汤挂面,禁闭的体制却收束不了内心骚动,她穿着白衣黑裙端坐教室里,一面听讲,一面掀开笔盒,偷偷对镶在里边的小圆镜左顾右盼,吹毛求疵,偏偏年轻时头发老不听话,爱东卷西翘,每每钟声响起她便奔向洗手台,蘸点水,拼命抓直发尾。那制式又呆板的发型总让她看不顺眼,经常望着镜子嗟叹,于是她甘冒风险,悄俏剪了刘海,进校门就乖乖别上一排黑色发夹,那时头发是如此神圣不可轻亵,她甚至必须拿尺丈量长短,计较分厘,一回不小心给多剪了几吋,她心情跌到谷底,成天愁眉苦脸,一个月不出门逛街。
女人的发质天生粗硬,有些自然鬈,这令她深觉不平和哀怨,不过真正困扰她的是后脑左侧两个发旋,早上起床便大剌剌地岔开,像给钻开的孔穴,秃缺了一块,非但让发流不甚服顺,难打理,且人家说“一旋拧,二旋横”,无怪乎自己的性格特别执拗、脾气坏。打从少女时代,女人便极艳羡别人细滑的发质,妒嫉那飘逸风中的轻柔,她经常下意识地伸手刮爬,小心翼翼掩盖头顶的发旋,遮饰内心与性情不完美的缺憾。
考取大学后,禁令解除,女人开始蓄起头发,她还尝试平板烫,费心地熨整、养护,编造一袭梦寐以求、又长又直的发,寒冬来袭,她胸前披垂浓黑的发,优雅漫步校园,让冷风刮乱了发丝,炎炎暑日,她扎起俏丽马尾,露出白嫩的肩颈,轻灵奔跃草场上。初出社会,为了脱去稚气,蜕变成女人,她特意烫了个成熟的大波浪,雕塑柔媚温婉的形象。步上红毯那一天,女人绾起庄重的新娘头,发顶系着圣洁白纱,娴淑地挽着男人臂膀,毅然走向人生的另一阶段。直到大腹便便,贪图舒适便利,她才初次忍痛削短蓄留多年的发,换了副利落清爽的造型。女人升格为母亲,然而这一剪,仿佛女妖梅杜莎斩断蛇发,瞬间魔力尽失,她无法厘清个中幽微的关系,只知道,从此男人开始变心。
“今天烘干就好。”女人微睁眼,慵懒地交代。
小妹拉过吊挂墙上的ET,罩上,设定按钮,那机器便发出神秘的红色闪光,轰轰地运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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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劳染!”
中午时分,发廊里灯火灼烁,人潮川流不息,所有的机器火力全开,飞碟机、热塑机、护发蒸气机……闹闹哄哄有如一场魔发嘉年华。小妹一会吹风,一会上卷,满场奔走忙得不可开交,她哐当哐当推来工具车,戴上手套,将调制好的染发剂均匀地刷抹在一绺绺发束上。小妹虽年轻,却不懂为何女孩们总爱残坏发质,漂些古怪颜色,顶着一头不合适自己肤色样貌的造型,以为时尚或个性。她爱黑发,纯粹而无瑕,宛如月色下一缕静幽幽荡漾着波光的夜海,蕴藏深邃的柔情与神秘魅惑,让人甘心情愿地往下沉沦,陷溺在滔滔滚滚的黑色发浪里。
午后,偷得一点闲,小妹窝踞休憩室,抽根烟,继续捧读看到一半的小说。打从学生时代,小妹念过不下百本罗曼史,书里充斥各种梦幻的角色、曲奇的情节,还有文诌诌惹人发笑的对白,浮夸而不切实际,但不知为何,那故事就是深深吸引她、撼动她,有时甚至要令她潸然泪下。小妹最近恋情又告吹,短短一年半载,她频频汰换男友,一个轮替一个,直追翻书的速度,大学生、上班族、老板、有妇之夫、业余小说家……各色各样,可比她多变的发型。然而仔细回想,没有一段恋爱让她感到值得,有些甚至淡薄无味,连支烟都不如。小妹一路寻觅着,跌跌撞撞,最终却连自己究竟追索什么也糊涂了,愈来愈迷惘。她阖上眼,努力吸嗅,那什么曾近在眉睫,压迫着呼息,令人喘不过气,可当她伸手爬抓,却又滑碌碌从指缝间溜走,从此不再。一如这些年,小妹不断修修剪剪,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线条,却怎么也无法复制最初那无与伦比的美……
毕业前夕,小妹实习与期末考核两头奔忙,女孩却交了男友,一股脑栽进恋爱里,经常跷班旷课,与她日渐疏远,不久便搬离宿舍。后来小妹听说女孩怀了孕,但对方已有家室,从此避不见面,某个晴朗午后,女孩自男人公司顶楼一跃而下,砰地脑袋开花,乌黑的发和着血散漫一地。自从女孩拎着行囊,眼眶含泪,向她挥挥手转头离去,小妹便感觉身上有道缝隙给硬生生撕裂,好似有什么被侵犯、被亵渎、被剽掠而去,从此亏缺了一块。离开宿舍前,打包时,小妹搜出埋藏于抽屉深处的小木盒,掀启,里头还静静躺着两人的秘密信物——那是她们为彼此剪下的第一撮发,掺和一起,象征永结同心、友谊坚贞不渝。她取出发束,推开窗,眺望远方许久,忽地松放指头,那发便像短促的黑雨簌簌飘落,随风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