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本名叶美珍。著有小说集《灵与魔》等。
半夜,贾缅基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来,倚着枕头,斜靠在床头柜下,汗珠如雨,心跳加速,突然一片虚空——一段时间过后,才发现底下一阵昏热,一种恐怖的警觉传递上来,却发现依然赶不上生理的控制。
搞不清楚最近怎么像社会脱序现象一样,连男性的尊严也脱节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棉被,不惊动枕边的妻子,从浴室拿了条湿毛巾,想擦掉那种不光荣似的流泻味道,没想到欲盖弥彰,反而在床垫上擦出一片晕染的湿冷,根本无法入眠,而且总感觉某种不安的情绪在跳动。此时,熟睡中的妻子在迷蒙中说了些听不清楚的梦呓,贾缅基起先没在意,没想到梦中的妻子突然又笑了起来,而且表情颇怪异,还是他近几个月来很少看到的表情。
他贴近妻子的鹅蛋脸前,如犬族般地嗅了嗅妻子的头发和鼻前呼吸的气息,但他嗅不出什么,也模糊地怀疑自己到底要嗅出什么味来?而妻子的睡相既平静又带有一点不可思议的甜笑。
婚后三年,他从不曾留意过妻子的睡姿,难道从睡觉的表情,可以推断白天的行径吗?如果是,那么他又为何在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底下一片湿?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白天生活在荒唐和罪恶中?他望着浴室里的方形镜,心里隐约泛起一种无名的恐惧和颤栗。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爱太太,也爱那个情妇?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张消瘦而表情木然的脸,突然,他仿佛从镜中看到另一个女人,一想起她躺在那刚出差回台的丈夫身旁,心中就掠过一阵醋意。
在换了内裤之后,他觉得该有一场争论,于是他问镜中的情妇:“你现在在做什么?做人吗?不!你说你不再生孩子、爱抚他吗?不!你说你不爱他,那么,做什么呢?”他等了一会儿,除了浴室里阴湿的空气,没有一点回音,他打开水笼头,清洗下身,莲蓬头喷泄着腾腾的蒸气,白雾笼罩了整间浴室,他觉得寂寞,越洗越寂寞……
直到浴缸里涨满了水,他才回过神来关掉水笼头。突然,他觉得肚子饿了,却没有食欲。为什么?他一再揣测假想冰箱里的苹果、牛奶、蛋糕……但就是没有胃口。他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面貌?繁殖罪恶?勾结寂寞?
他的个性木讷,生活呆板,外向的妻子因此而常常嘲笑他。有些男人流连于杯光酒影或是胭脂红粉,但他不是,他不但平凡而且老实,没有出色的口才和外在,又迟钝地无法感受出空气的新鲜度。所以妻子总认为她受了他的牵绊,只能像个无助的弱者,静坐在屋檐下,贫乏地空出双手和情绪,什么都不想地过着荒芜、无趣的一生。
妻子的误解使得他企图尝试另一种突破,那就是做一次妻子作梦都想不到的出轨。他要摒弃习惯的平凡,走出过去的阴影,学习社会的习气。他就像是一只在白墙上结网的蜘蛛,在时间的痕迹中等待着虫子。他明白自己不仅玩火,而且玩得乐透了,直到他想收拾时却已无法挽回……为什么?他也搞不清楚,反正妻子笑他,他就想做给她看,只是如此又似嫌牵强?
他很喜欢思考,妻子说他是痴人痴想。公司里的业务总令他身心交疲,回家想静静地看些书,又常常被妻子拉去看电影、逛街。他不喜欢,真的,有没有人可以预料自己的女朋友扮演妻子角色的前后对照情形?如果前后判若两人,那可很痛苦,就好比白昼分去了黑夜,黑夜却被睡眠分走了。也许很公平,但没有心理预估的准备而结婚似乎很冒险。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和妻子没有爱情,他爱妻子,相信妻子也爱他。人是情感的动物,由大脑控制情绪和思考,当然可以上情下达地成全他们因相爱而结婚的动机。只是,人不是死心眼的圣杰,无力抗拒诱惑,就像女人不能抗拒漂亮的衣物一样……
贾缅基正想得出神,突然一个喷嚏——回头看见妻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未关紧的门后,他吓了一跳。妻子进来,表情非常奇怪,而且这种表情是在那个情妇身上所不曾看见的。
妻子身着箭羽状斑斓花纹的和服睡衣,那是她上次从日本玩回来,每天夜里必穿的,衣料很扎厚,大概很暖和,她常常边穿边笑。
“搞什么?半夜在浴缸里泡水?怎么专做这种傻事?”
他感到忐忑不安,妻子的眼光就像上司锐利的眼神,好似可以洞穿他的心思。他自觉心虚,思想有点犹豫,但没想到妻子没再追问,似乎也不想明白原因,即转身离去,“早点睡吧!明天我还有两个会要开呢!”
他很迷惘,不知为什么,觉得没有受到关注,他连编谎话的机会也没有,夫妻之间仿佛只是一对躯壳罢了。他有点气愤,真想撕下做丈夫的面具,对自己的妻子表明他有外遇,看看妻子的表情如何?那一定是张具有历史时刻的表情,也就是说,可以刺激妻子的骄傲和冷淡。然而,他又必须咬紧牙关,因为妻子赚的薪水是他的两倍,正好缴房子贷款。
当初结婚时,他什么都没有,还是岳父拿出头期款缴这个两百万元的房子,之后所有装潢家具的花费,也都是妻子自己的私房钱。这个家,老实说,是妻子一个人的,甚至他也是妻子的一部分。无形中,他在家中也渐渐消失了男性的感觉。时光流逝,婚姻生活使他想抗拒什么,所以他常想象自己是一只鹰鸡,可惜没有对手,只好整日同自己的影子搏斗,至少可以依循这样的感觉活下去。
他们乘着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欢喜地坐在迎风的河堤上,两个人默不出声地望着天空。天空原本填充了褐色的云层,厚又扎实,等到他们把车停靠路旁,人下来时,天空的云层已渐渐散去。她笑着要他观察气象的变化,他用手揽着她的腰,两个人就这样抬头望着远处的天,黄昏的景色晕染了整片天空,他们觉得甜蜜又有趣极了。有一些路过的车子,也跟着把车停靠在河堤旁,不一会儿,抱着小孩的男人和穿着运动衫的青少年已集结在他们左右,甚至有人拿着望远镜,架起摄影架。
她突然问他:“我们可以一起看一辈子的彩霞吗?”
“我不知道。”他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其实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在家里陪老婆看公寓外的彩霞,却有兴致陪情人来看这种鬼天气!
“我也不知道!”她显然也很迷惑,甚至怀疑起自己。
“你确定他没起疑心吗?”
她侧着头,笑容消失在嘴角,双手交抱在胸前,颈上的银十字架仿佛也随着她的思绪摇晃。
“也许我们不必要花时间看彩霞?”
“不,你喜欢彩霞,我也喜欢,郊外的空气可以使人忘掉城市战争,忘掉工作压力,还可以暂时解除聒噪的家庭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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