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3-25 14:17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刘荣书 点击次数:
走出桃林,他们看见荒野里积聚了很多的人。嘈杂人声像闷雷一样在空旷里滚动。那些陌生粗糙的脸,默然着,懵懂着,兴奋着,仿佛清晨凝了露水的石头。四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似乎把身边的小伙伴都忘掉了。秃头、小春、阿竹在后面探头跟上,弟弟在最后。大人的身体就像长势喜人的庄稼,看着密不透风,但钻进去,自然也就有一条道路闪开。弟弟忽然想起去镇上看样板戏的情景,他们也是这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那些姑娘或上些年纪的人,遇到他们这样泥鳅一样的孩子,身子闪一闪,就会放他们过去……弟弟的心情开始放松下来。他们一直钻到人群前面。听到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弟弟也不禁问身边的四胖:快来了吧?四胖说,快了吧?谁知道啊。阿竹问:是用冲锋枪吗?还是手枪?冲锋枪突突突……弟弟朝四周张望,他想找到姐姐,但他找不到。
行刑车队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出现。拖了一股尘烟,仿佛遥远年代的记忆。跑在前面的是一辆绿色吉普,后面跟了一辆卡车。卡车上站了荷枪实弹的警察。人们先是看到那些威严的警察。直到吉普车停在人们面前,才看到车厢里被警察围住的那些犯人。
人群骚动着。弟弟身旁的伙伴显然更加激动,弟弟似乎也被他们感染。惊奇地瞪大眼睛。所有犯人的身前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或强奸犯这样的字眼,这些名称下面,是犯人的名字,用黑色炭笔划了大大的“×”字。等看清五花大绑的犯人中有自己的爸爸时,弟弟完全被惊呆了。
他险些认不出爸爸。他那么瘦,那么憔悴,不,爸爸的神情是不能用憔悴来形容的。他的身体很虚弱,眼中空无一物。他被警察架到车下时,身边一个老人说,这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他没了魂了。弟弟看见爸爸被架到一处空阔的地方,几次都站不稳。他是被两位持枪警察架住的,警察的手套白得刺眼。
弟弟想起去年春天他玩弄过的一只鸟。那只鸟是阿竹送给他的。那只鸟在弟弟手上,已被四胖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弟弟说,放走它吧。弟弟和阿竹来到春天的麦地。弟弟把那只鸟托在手上,那只鸟的翅膀像是一团糟乱的蒲扇,弟弟说,你飞走吧。鸟的脖子歪倒在一边,弟弟扶正它的头,把它的翅膀摆出展翅的形状。阿竹说,它不行了,快死了。不如烧了它来吃吧。此时有一阵风吹来,那鸟动了动,在他们侧头说话时,弟弟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坠了一下,看过去时,那鸟已歪歪咧咧飞在麦田的上空了……
爸爸就像那只鸟。
他被警察摆来摆去,身体左摇右晃。不待警察动作,他的膝盖就软得跪在了那里。他的头垂在胸前,就像那只伤鸟。一名警察走过去,抬起他的脑袋。爸爸的脑袋动了动,竟然有一些上仰。他要飞走吗?那只鸟在麦地的上空拐来拐去,最后飞上高空时,弟弟就分辨不出它是高空鸟群里的哪一只了。
人群忽然噤声。那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身后桃林花开的声音。
枪声是在人群再次沸腾时才回荡在弟弟的耳廓里的。弟弟看见了一粒子弹——以光影的速度,钻入爸爸的左太阳穴,它在爸爸的脑袋里似乎停留了一会儿,好像一条鱼误入了沙地,左冲右突的,实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从爸爸右侧的太阳穴钻出来。子弹是郁闷的,带了一些情绪,所以它在炸开时把威力发挥到极致——弟弟看见爸爸的一块穴骨喷张开来,颤动着,在风里抖动,它似乎想和子弹赛跑,但它终究跑不过子弹,甚至跑不过夺路溅出的白色脑浆。那脑浆像一团搅和的白米饭,追随着穴骨,惨淡地落入尘埃。鼓足士气的反倒是那些红色的血们,它们呀呀怪叫着,尾随而出,喷了好长一段距离……
弟弟在尖叫。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尖叫。他们的移动、走离,在弟弟年幼的幻觉里像是一场飓风。弟弟看见一个提瓦罐的人以鸟的姿态从人群里俯冲而来,他跑到爸爸的尸体前,跪倒,怜惜地伸出两手,把温热的白色脑浆捧在掌心,正准备放进黑色的陶罐。弟弟的呼喊声嘶力竭,他被姐姐的嘶叫声感染。他看到姐姐从爸爸的尸体旁飞奔而起,她把怀里抱着的白布甩给弟弟,箭一样朝前面追去。她的发辫由于奔跑,散乱地飘荡在风中。姐姐的呼喊那么凄怆——
畜生!你放下,还我爸爸一个囫囵尸首!
弟弟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这才感觉到恐惧。他哆嗦着身子,走到爸爸的尸体前。他没有看爸爸的脸,他看到爸爸的脚上穿了一双新鞋子。硬板板的,由于是朝天直竖的,那鞋子显得很大。他抖着手展开白布,先把那双新鞋子遮住。白布走到爸爸的头上就顿住了,爸爸有些花白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和沙地融在一起,使那摊凝固的血越发显得鲜艳。
他蹲下身,伸出黢黑的手指,在那摊血上点了一下。那红色还有些温度,刺得他身体一激灵,慌忙缩回手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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