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05-22 09:45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周朝辉 点击次数:
一
有朋自冲绳来,逢迎向导如仪,到福州古城一隅的柔远驿遗址观览成了板上钉钉的固定节目,几年下来,不下二三十次吧。
福州台江区国货西路十二桥边的琯后街一带,行人过客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老城区,柔远驿在焉。孤楼旧馆,隐身古榕树张开的浓荫背后,淹没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市井之中,与尘世喧嚣漠然相向。馆驿平时大门紧闭,只有事先预约或政府外事部门的接待通知才开启,大部分时间里人迹罕至门可罗雀,甚至在本地都鲜为人知。这个习惯上被称为“琉球馆”的历史遗迹,某种程度上说是为前来福州怀古追远的冲绳人而设也不过分。
这座典型的福州明、清风格的古老院落,在冲绳历史上却被叫得口唇发烫,至今家喻户晓,知名度远超诸多中国古迹名胜,甚至成了梦寐难以去怀的记忆:
明初以来就作为琉、中交往对象的柔远驿,也就是琉球馆,是我梦寐里一刻不能去怀的目的地——我刚抵达福州,本想即刻前往观览,但城内夜间喧嚣嘈杂,就强忍着留待明天早上再去——就像期待百宝箱的开启一样,我熬过了漫长的漫长的一夜终于才迎来了天明。
1933年夏秋之交,破旧的柔远驿出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冲绳男子,西服皱巴,风尘满面,在一连几天时间内,盘桓在馆驿内外,流连不忍离去,与其说是出于治学需要的追索和考据,更像不无悲悯地凭吊一个休戚相关的传说和往事。这个名叫东恩纳宽惇的人随后在其划时代著作《黎明时期的海外交流史》里,用深情的笔触追记此前初访“柔远驿”的独特感怀。
东恩纳宽惇(1882—1963)是享有“冲绳学先驱”盛誉的大学者,他在琉球历史、文化、风俗等诸多领域的研究所达到的造诣,至今仍是难以企及的高度。令我不解的是:这个一代学人虽是土生土长的冲绳人,却是生长在日丸旗下的“皇国子民”,弱冠之年即负笈东京帝大,受过地道的日式教育和学问训练;他来寻访柔远驿时,琉球亡国半个多世纪,超过他的年岁;而彼时日本占领我东北三省,策划伪“满洲国”,侵华野心已昭然若揭,双方正处于敌对状态,为配合日本政府的所谓“国策”,东洋学界全面妖魔化“支那”的风气甚嚣尘上。在这一背景下,福州老城一隅的一个前朝遗迹,竟然引发远道而来的一代学人如梦如寐、如泣如诉的感怀,是颇为令人玩味的。
二
柔远驿,是明、清两朝接待来华琉球人的旅居馆驿。从十五世中后期一直到“抗战”全面爆发,四个半世纪的岁月里,这里没有停止过琉球人进出忙碌的身影。这个旧时馆驿更像是一个戏台,五百年来东亚海域上盛衰无常的时代大剧与无数个体生命的悲歌欢笑,都在这馆驿里轮番上演。
1372年,琉球加入大明王朝主导的东亚册封朝贡体制。由于地缘上的原因,福建被指定为琉球贡使来华入境口岸。唐代以降,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对外贸易往来十分频繁。宋代开始在泉州设置管理番舶的海关衙门“市舶提举司”。中、琉通交后,明政府在泉州南部港的聚宝街建造“来远驿”,接待包括琉球人在内的来华番邦使节。由于这段历史渊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日友好鼎盛时期,泉州继冲绳县的那霸市与福州市之后也与冲绳的浦添市缔结“姊姊都市”(友城)。“来远驿”原建筑物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还保存完好,如今原址只剩下一块“来远驿遗址”的石碑了。
到十五世纪中期,泉州港湾泥沙淤积严重,不利大型外洋商舶进出停靠,福建市舶司移往福州,琉球人来华改从福州入境。此前,为方便科技文化落后的琉球国与中国往来,明政府就先后从福建派遣“善操舟”、“知书者”等所谓“闽人三十六姓”技术职能集团前往琉球“令其往来朝贡”,并就地归化。这一群体多是福州河口人,后裔都承袭先人衣钵,从事中、琉往来封贡之职,对福州自有一种地缘上的亲近感。随着市舶司移到福州,更多福州河口、沿海人加入往来朝贡的行列,并移居琉球。据东恩纳氏的考证:琉球那霸唐荣久米村背山面水,港口商舶辐辏的地形与风景秀丽的福州河口一带极为相似,因而推断这可能是闽人聚居久米村的群体心理因素。福州是省会,也是琉球使节进京朝贡之起点,原先在城东南水部门外的琼河畔设有专门接待琉球使节的官营“夷舍”,民间称“琉球馆”。1470年前后福州当局在水部门外琉球馆基础上翻建改修,扩大规制,建成“怀远驿”以满足日益增多的接待需要。万历年间更名“柔远驿”,取自《尚书》、《诗经》中的“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寓意“安抚远近之人而使归附”。接待设施以“怀远”、“柔远”命名,蕴含天朝大国对番夷远国怀柔而治的外交理念。
中国方面最早留下柔远驿的详尽记录见诸《福建市舶提举司志》,此书作者高岐就是1554年赴任的市舶提举司官,对所辖的柔远驿了如指掌,所记甚详:明代的柔远驿规模相当宏敞,功能设施相当齐全,专门用于接待琉球使节及其随员住宿并存放贡物。前厅有三大套间,两旁各有卧室供六间,供正、副使居住;后厅五套间,计有卧室五十多间供随行人员住宿;此外有食堂和宴会厅以及供相当一个排警卫力量居住的“军士房”。馆内有水井二口,有假山花园,榕树成荫,完全是园林式宾馆。馆驿后的万寿桥边上设有“进贡厂”,存放贡品的仓库。顾及琉球人的信仰习俗,馆里还建有祈祷航海安全的天妃宫和土地祠。
琉球国是明、清两朝的“海表恭藩”,朝贡甚勤,据《明史·外国传》记录:十四世纪到十五世纪间,琉球来华朝贡就有一百七十一次,冠于十七藩属国之首。琉球来贡,使团人员三百名,分乘两艘贡船前往福州;随后还有前来迎接赐品和使团的接贡人员一百五十名,不算那些前来请封、庆贺、谢恩、陈情或报警使节,每年来华的琉球人两三百名。琉球国的贡船越过太平洋的惊涛骇浪,自闽江口逆流而上,在闽江口闽安镇,人员和货物接受入境检查,行李打封,直上福州台江,再换乘小船沿新港内河驶往城内水部门外的万寿桥下,货物入进贡厂封存,人员登岸入住柔远驿休整。使团成员由进京、存留、摘回三类不同职能构成:休整大半月后,进京使节一行二十名,在当地官员护送下北上京师朝贡;摘回人员则留在柔远驿将带来的货物交易完毕后再回国;存留通事任期三年,常驻馆驿里处理中琉往来事务,有点像驻外使节。使节及随行人员所有在馆驿中的食宿、燃料等日常开支全由中方负担。
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某种意义上,柔远驿就是琉球人在异国的第二故乡。这种视馆如家的情怀从柔远驿历次修缮工程中都有琉球人慷慨捐资的记录可见一斑。“异国之家”的意象更经常出现在琉球使节歌咏的诗文中。康熙二十五年受琉球国委派前往北京国子监留学的官生蔡文溥,学业优异被清廷授予州同(地方官助理)之职。因归闽心切奏请辞官回柔远驿学习,诏准之日欣喜若狂:“几年北阙苦淹留,诏许辞官到驿楼。花柳多情逢客笑,山川有意待人游。楼亭盛事虽难继,琼水风光尚未收。相对一樽期人醉,当欢又动故园愁。”
堂皇北阙,神圣帝都,是属国归心之所向,也是王国使命之所系,但内心牵肠挂肚的,却是远在近五千里外一个榕荫匝地的小小馆驿。琉球国近代最杰出的汉诗人蔡大鼎,曾以存留通事身份驻柔远驿数年,琉球国存亡之际又密航来榕,以柔远驿为据点从事救亡复国运动,对柔远驿感情尤深。传世诗集《闽山游草》中以柔远驿为题的汉诗就有十五篇,其中《驿楼梦省即事》组诗,连写柔远驿七个奇异梦境,梦里梦外写意兼写实,境界深远,充满预言味道。借用黑泽明《梦》的手法,也许可以敷衍出一个浓缩国恨家愁和个人身世沧桑的感人篇章。
柔远驿可以说是明、清王朝对外战略体制的物化象征,中看又中用——在天朝上国的外交战略层面上看,是怀柔远人、天下归心的外化存在;对琉球来说最实际的意义恐怕还是作为贸易平台的职能,这也许是所谓封贡体制对属国的最大魅力所在。在这个框架内,宗主国着眼于天朝至尊的政治影响力、天下归心的文化向心力,和“海不扬波”的和谐大局观,算的是政治账;经济上则宽大为怀,以薄来厚往的形式厚遇属国,不仅下赐远高于贡品价值的物品,并在交易往来上实行“损己利人”的政策导向:以天花板价采购属国物品,再以地板价将丝绸、瓷器、汉方、茶叶等国际市场奇货可居的国货售予他们。琉球原本地狭人稀,物产贫乏,生产技术尤其落后,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物品出手,却善于变通抓住历史机遇,在封贡体制的保护和技术援助下,“以舟楫为万国津梁”,积极开展海上转口贸易,比如从日本输入白银、红铜、硫磺、战马等战略物资和东南亚的胡椒、苏木、象牙等珍奇到中国出手,然后将在中国低价采购的物品销往到各国,这种互补性极强的中继贸易获利甚丰,往往是几倍乃至十数倍的利润。以胡椒为例,中琉交流史专家谢必震通过考证发现:中国向琉球人购买的胡椒价格比原产地采购价高出一百六十九倍!一来一往多次往返高频度周转,一本万利并非奇谈。这种册封体制背景下的所谓“唐十倍”对华贸易巨额利润,成为琉球人不畏惊涛骇浪、前赴后继的强劲动力,立国后短短一个世纪内便迅速发展起来,一度迎来了“地产异宝充满十方刹”的富足繁荣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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