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2-20 10:31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傅承洲 点击次数:
李渔的话本创作虽然始于江南战事结束、移家杭州之后,但是亲身经历的这场战乱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痛苦记忆,清兵、强盗烧杀掠抢、草菅人命的行为,百姓惨遭蹂躏、九死一生的遭遇成了他小说创作的生动素材。《奉先楼》主体故事写明朝末年兵荒马乱之中,池州府东流县舒秀才夫妇为了保全儿子而遭遇的种种苦难。“彼时流寇猖獗,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贼氛所到之处,遇着妇女就淫,见了孩子就杀。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缚婴儿于旗竿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十家生儿九家溺死,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6](P201)流寇的残暴行径令人发指,战乱中的百姓九死一生。舒秀才因七世单传,夫妻两人商量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存幼子。舒娘子“遇贼之初,把孩子抱在怀里,任凭扯拽,只是不放。闯贼拔刀要斫孩子,她就放声大哭起来,说:‘宁可辱身,勿杀吾子!若杀吾子,连此身也不肯受辱,有母子偕亡而已!’闯贼无可奈何,只得存其一线”[7](P204)。舒娘子用自己的贞节保全了儿子的性命。在将贞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时代,舒娘子的选择及其给她带来了巨大伤害与痛苦可想而知。最后舒娘子在完成保全儿子的使命之后,上吊自杀,被人发现得救。小说将舒秀才一家的灾难归之于闯贼,还将同样霸占舒娘子的清朝的一位将军写得颇通人情,将舒娘子送还舒秀才,明显是作者的曲笔,且有意张冠李戴,当时在池州府杀戮奸淫的只能是清兵,不可能是闯贼。因为李自成活动范围在今天的甘肃、陕西、河南、山西、湖北、河北、北京一带,根本就没有到过池州。
《生我楼》描写了宋元之际一个家庭的悲剧,财主尹小楼与妻子庞氏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不料儿子三四岁时失踪,年过半百的尹小楼想过继一个儿子,又担心招来一个贪财不孝之子,于是打扮成穷人到外地卖身为父,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一个孝顺的继子。还真有这样一位善良后生姚继用十六两银子买下他做养父。适值元兵南下,盗贼蜂起,许多土贼乘机打劫,抢掳女子卖钱,姚继的未婚妻也被抢走,姚继到一家出脱妇女的人行寻找妻子,乱兵将妇人装在布袋中发卖,不让挑选,姚继买回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只得认了母亲,在老妇的指点下,姚继终于买回了未婚妻。当姚继带着母亲、妻子回家与养父团聚时,原来养母就是养父的妻子,更巧的是姚继就是尹小楼夫妇当年失踪的儿子。小说写“元兵攻破燕关,势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闻得三楚两粤盗贼蜂起,没有一处的人民不遭劫掠”[8](P220)。在汉口镇,“乱信一到楚中,就有许多土贼假冒元兵,分头劫掠,凡是女子,不论老幼,都掳入舟中,此女亦在其内,不知生死若何;即使尚存,也不知载往何方去了。”[9](P223)在仙桃镇,“有无数的乱兵把船泊在此处,开了个极大的人行,在那边出脱妇女”“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随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腌鱼,哪一包是臭鲞,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只论斤两,不论好歉,同是一般价钱。”[10](P224)战乱时期,百姓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妇女命运更加悲惨,被乱兵当做腌鱼臭鲞打包出售。很明显,李渔所写的就是明清鼎革之际所发生的人间悲剧,小说中的地名可以为证,尹小楼是湖广郧阳府竹山县的财主,这“湖广郧阳府竹山县”是明代建制和地名,在南宋是京西南路房州竹山县。尹小楼卖身在“松江府华亭县”,此处也是明代地名,属南直隶。南宋时此地为两浙西路嘉兴府华亭县。姚继自述是“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也是明代建制与地名,在南宋此地为荆湖北路汉阳军。李渔为避文网,将故事背景移到了宋元之际。《女陈平计生七出》的主要内容是写耿二娘在战乱中凭借自己的机智保全贞操的故事,也反映了女性在战乱中的悲惨命运,李渔在入话中写到:“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奤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11](P78-79)战乱之中的女性,任人抢掠、奸淫、杀戮,还要承受封建伦理观念的谴责。施暴者包括流寇、闯贼和清兵,时间长达二十年。李渔写陕西武功县,“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丢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要带去。”[12](P80)无论是带走的还是丢下的,都要受到侮辱,还得终生背上失节的道德枷锁,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即便是同情妇女遭遇的李渔,也要根据受辱女性的选择将她们分为三六九等。女人在战争中承受了更多的苦难。
二
明清鼎革对文人的冲击有如天崩地裂,在传统的“严夷夏之防”思想的支配下,他们奋起反抗清朝的杀戮与占领,涌现出了一批抗清将领、有气节的学者与诗人。李渔只不过是明朝的一个秀才,尚未开始小说、戏曲创作,其地位和影响几乎无从谈起。但在事关文人节操与人格的大事面前,李渔具有清醒的认识。李渔虽说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父亲却将改换门庭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从小便让他读书习八股,准备科举考试。李渔于明崇祯八年以五经见拔,崇祯十二年乡试落榜,崇祯十五年再次赴杭州应试,途中闻警而归。如果不发生甲申之变,李渔或许会考中举人、进士,走上仕途,即便是出贡,也可以做学官。明清鼎革之后,尽管清朝很快就恢复科举,并沿袭明朝的八股取士之法,李渔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放弃,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这在《闲情偶寄》中有明确记载:“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13](P318-319)“绝意浮名”就是他下定决心不到新朝应试、为官。
顺治三年丙戌,清兵攻破金华府城,战斗十分惨烈,守城总督朱大典率侍从二十余人自焚身亡。李渔耳闻目睹了清兵占领家乡的全过程,用诗歌对在抵抗清兵的战斗中牺牲的官兵给予高度的赞美和沉痛的悼念。《挽季海涛先生》序曰:“先生司铎长山,丙戌之难,先生靖焉。其故友昭阳钮君,宦游过此,抚其弱息归盐城。”诗云:“服官无冷热,大节总宜坚。师道真堪表,臣心不愧毡。生无妻子托,死有故人怜。不作招魂赋,知君在九天。”[14](P98)《婺城行吊胡仲衍中翰》云:“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轻则鸿毛重泰山,志士谁能不沟壑。胡君妻子泣如洗,我独破涕为之喜。既喜君能殉国危,复喜君能死知己。生刍一束人如玉,人百其身不可赎。与子交浅情独深,愿言为子杀青竹。”[15](P43)称赞季海涛靖难大节凛然,胡仲衍殉国重于泰山。悼念与清兵战死的官兵,其政治倾向是十分明确的。在家乡沦陷之时,写这样的诗歌,是需要勇气和胆识的。清人灭南明,与元人灭南宋有很多相似之处,文天祥为南宋之忠臣,被捕后绝食八日不死,留燕三年不屈,最终被元人杀害。李渔称文天祥“千锤之铁,百炼之钢,较尸浮海上之十万余人,犹觉忠纯而义至”[16](P496)。联系文章写作背景来理解,不难读出李渔以古喻今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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