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3-15 11:47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王月鹏 点击次数:
身边的海,是一个博大存在。海在我的身边。海不仅仅在我的身边。对大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难以释怀。这个城市与海之间是一条长长的防护林,往年每逢到了夏季,槐花绽放成了另一片海,层浪叠涌,整个海滨都被槐花的香气浸透。通往海边的林间小径,蜘蛛网在风中摇摇欲坠。几年前,我曾向外地的朋友炫耀身边的海和海边的大片槐树林,并且相约槐花飘香的时候一起在槐树林里漫步,如今越来越像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了——海边的槐树正在成片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偶尔,我会到海边散步,心事重重,像一棵远行的槐树,有时凝望海天交际处,有时与路边的电线杆相视无言。野广告占领了电线杆,顶端是夸张的房产信息,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性病医药小报,内容驳杂。某天偶一低头,居然看到地面上贴有纸条式样的野广告,赫然写了低价销售枪支车辆之类的内容,并且留有联系电话。我拿起手机想要拨打过去,我对电话另一端的那个陌生人充满好奇,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淡定坦然?
沿着海边走出很远,有个安置小区。在那里我时常看到有些人很随意地一字排开,倚在楼底下晒太阳。失去土地,搬进了楼房,他们依然没有改变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习惯。这让我冷暖交集。这些习惯了把自己袒露在阳光下的人,这些不知道将要何去何从的人,他们在阳光下一字排开,以迎接阳光的方式领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失去了土地,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只能被裹挟着,被动地守护与介入,潜意识里的抗争和拒绝,他们还没有明白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是被牺牲的一代,被代表的一代,最尴尬也最无助的一代。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被托举到了美妙的允诺之上,村庄被拆除,土地被占用,环境被改变。没有改变的,唯有一颗朴素的心。他们与土地血脉相连的脐带被一股外力粗暴地割裂。活着,即是最艰难也最坚定的人生观。“我们”已经在有意和无意间对他们原本艰难的生活造成多少阻遏和伤害?——对自然生态的践踏,其实是对人的更大伤害。这份痛,在“施暴者”走远了才被察觉。那天去乡下调研,我在镇政府办公楼的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填海情景。车辆滚滚,尘土飞扬,海被染成了泥土的颜色。当地人告诉我,附近渔民搞的养殖都被呛死了。我无言。我在公文里曾经无数次写到这个填海造田的规划,我熟知它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在未来的样貌。因为招商引资,因为土地指标的紧缺,他们选择了填海造田,向大海索要空间。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填海工程,在纸张与现场之间,隔着多么沧桑的距离。黄色的海,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将要结出怎样的果子,被谁采摘?精卫填海是审美意义上的一种勇气。当代人的填海,一种急功近利的开发冲动,常常被解读成魄力和毅力的所谓体现。在填海现场,我被震撼了,觉得整个内心都被冰凉的石块填满。接下来的事实是,这种震撼很快就变得平静,很快就被淡忘了。因为与自己有关,因为不仅仅与自己有关,这个问题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我的淡漠和淡忘在更多的人那里发生,成为一个普遍的心灵事实。太多的物事以理所当然的姿态侵入日常生活,它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日渐变得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南辕北辙的故事正在不断上演,掌声不断。洞察这份常识,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人的最起码的良知。思想本该是自由的,但我们常常愿意将它装进一个容器之中,让它变得有形,变得安全与可靠,变得不易蒸发。
当一条路被走到尽头,这果真意味着生命的意义会得到拓展延伸吗?
沿途的风景永不再现。并不是所有选择都有纠错的机会。一个尚未舒展的“我”,独立峭壁,望断天涯路。
风尘仆仆。一程又一程。采风团浩浩荡荡,历经十余个县市,沿途尽是大开发大建设的景象,倘若以审美眼光打量它们,我会有一种耻感。进入我内心的,更多的是宏大规划和豪迈视界之外的一些微小事物。路过万亩枣园,我坐在行驶的车里举起相机,对着窗外频频按下快门。对于这片枣园,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写下优美的文字,向别人描述在枣园采摘的体会,那些语言看上去素朴,真诚,就像来自一个人的感同身受。它们也许会打动很多的人,很多的人中也许包括我,一个曾经写诗的人……我在行驶的车上胡思乱想,沿街几乎都是冬枣批发和仓储的场所,在冬日的风中显得空空荡荡。冬枣是一年四季最晚成熟的水果,它在冬天成熟,带着冬天冰冷和清脆的品格。我们比冬枣更晚,我们来到这个盛产冬枣的地方,冬枣已经全部采摘结束。我们只看到一片浩荡的枣园,枝桠静默,像是刚刚分娩后的安详。在黄河入海口,风很大。很大的风中,是需要步履坚定,固守一些什么的。海浪涌动。大家在海港留影,风太大,有些冷。不知道若干年后,从这张面带笑容的照片中是否会看出当时的凛冽寒风和彻骨冷意?我们用微笑遮蔽了它。这里被称为“开发区”,与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有着同样的名字,我感受到这片土地之下似曾相识的脉动。对激情我是一直存疑的,特别是看待经济发展和城市化建设,不崇尚所谓激情,更向往的是一份理性和稳健的表情,期望它既能把握今天,同时也对明天、对更为遥远的未来负责。甚至,我固执地以为,温和是一种更从容更自信的坚定,慢下来是一种更为开阔的境界。在这个加速度年代,我怀念那些慢的事物,珍视那些犹疑和郑重,他们拒绝外在的目光,自觉把手中做的事情放到时间坐标上接受更为遥远的考验。关于生态环境的描述,我喜欢“民主”和“友好”这两个词语,从中看到一种有别于其它形容词的品质。山被铲平,树被砍伐,农田被征用,生态被破坏……我们对大自然的所谓征服和改造,实质上是在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向尴尬无助的境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其实是不堪一击的。伯曼曾说:“现代环境和现代经验打破了地理、种族、阶级、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所有的边界,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现代性团结了全人类。但是,它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一个对立的统一,它把我们抛进了一个大漩涡中,这个漩涡里充满着不断的分裂和更新,抗争和矛盾,歧义和痛苦。”漠视和拒绝这份复杂感受,是不诚实的。很多的创造和超越,往往正是产生于这些复杂难言的感受之中。如何让这种感受始终不被遮蔽,关涉到对自身处境是否有着清醒的认知,以及对何去何从能否精准地把握。越是经济全球化,越是需要珍视自己的个性;越是在信息化的洪流中,越是要刻下自己的“船舷”。珍视环境,即是珍视未来,即是对历史、对后人最好的交付。林林总总的这些想法,是我游走在黄河三角洲所见所闻与所思的一种底色,它们参与和构成了我对生态环境的理解,让我透过自然的、现实的事物,看到和想到了更多的事物。一个行走的人,理应发现和呈现它们。
“车过黄河/透过窗玻璃/我看到黄色的水/它们并不浩荡/它们迈着疲倦的步履/一步步向后走去//车过黄河/我屏住呼吸/耳边响起/一条鱼在河里的呼喊……”
这是残缺的诗,旅途中潦草地记在纸片上。我无意于将它完善,它这样地出现,理应这样地存在或消失。一首诗存在于若干不分行的文字里,就像对环境生态的诉求,存在于轰轰烈烈的开发建设中;就像一个人的沉吟,湮没在时代的大合唱中;就像一个人的跋涉,并不在意疾驰而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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