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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人者》是继《青红》《我11》之后，王小帅第三部关于三线生活的作品。影片甫一上映便因为极低的排片率，引发了艺术电影与商业片的又一轮论争。其较好的口碑与较高的上座率最终倒逼排片率上调，也堪称颇为有趣的文化现象。但在我看来，围绕《闯人者》最为重要的还是这部影片本身，它不仅是一个重新打开历史的尝试，也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当下提供了契机。区别于前两部影片，《闯人者》的故事并不发生在已成历史的往昔，而是从空巢老人的当下社会现实切人，在一个异质的幽灵般的少年的牵引下，勾连出那段历史的今日延绵。这一立足时间点的调整，让《闯人者》避开了主流话语中把新时期的到来作为"创世纪"的潜在预设，在这一预设下，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历史被全盘否定，被描述和想象为"现代化"到来前的一段歧路、前现代中国无限循环历史中的一节。?而丨人者》从当下展开的回溯，越过了主流叙事里那个带有目的论色彩的终点（改革开放、新时期开启），以交杂在现实中的丰富的历史印痕，召唤观众打开充满摺皱的历史，去进一步探询与思考。
　　边缘人与边缘史的连接
　　影片最基本的设置之一是把老无所依者和三线建设的历史相连接。不同于迈克尔.哈内克的《隐藏摄影机》（Cach6,2005)里充当着社会/家庭中坚的著名男主持，《闯人者》中的老邓是一个被家庭/社会排斥、逐渐丧失社会功能的人。大儿媳妇不喜欢她接孙子，小儿子不希望她闯进自己的住所。影片中唯一一次出现"闯人者"这个词，便是老邓自述不愿意再闯人儿子们的生活。家庭本是老邓后半生人生意义的中心，但就在老伴死后不久，她不再被家庭所需要，成了"老无所为""老来添乱"的多余人。
　　意义的放逐不光来自于家庭。当老邓因为骚扰电话去派出所报警，影片表现老邓的陈述时采用了同景别多次跳切，这一带有审视色彩的剪辑方式把她的讲述切割得支离破碎，而民警和大儿子的交谈也在暗示老邓是因为老伴的去世精神上出了问题，最终采取了只记录不立案的处理。在社会层面上，步人晚年的老邓不再被当作可信的行为主体。当大儿媳妇抱怨带孙子去养老院对孩子影响不好时，老邓反驳道"老人又不是死人"。影片中老邓多次拖着拉杆箱在街头跋涉，当媳妇开车带走孙子时，她更是独自在嘈杂的环境音中循着车辆缝隙穿过马路，这个历经世事变幻的老人拒绝社会意义上的死亡。这份拒绝表现得颇为强势（对孩子生活的干涉），但终究只是色厉内荏的勉力为之，对把每个人剥离为原子化的个体、以个人成功为唯一价值衡量标准的当代中国，老邓始终是一个"外人"。最为突出的视觉呈现便是老旧的家庭陈设，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停滞的表述，而被时代隔离的老邓，和三线建设的历史分享着相似的处境。
　　三线建设是国家重大的战略决策，奠定了中西部的工业基础，更是一代人为之付出青春与热血的事业，其中寄托着无数的理想与诺言。然而，在冷战趋于缓和、新自由主义全面兴起后，告别革命成为了社会共识和事实上的主流意识形态，这段历史便被消声、乃至隐没无踪了。当老邓回到贵州与当年的同事们再次相见时，那些老人喋喋不休所渴望的是一个"说法"。因为没有说法、欠缺历史书写，便没有一个位置去安放他们的人生意义。这些把生命献给三线却无法获得价值彰显的老人，既不愿被埋在故乡、也不愿被葬在此处，而是要任骨灰在风中散去，抒发无根无名之人的义愤。孤独的老人与即将湮没的历史--当下现实里的边缘人和历史叙述中的边缘史，后者是前者的青春，前者仍承载着
　　后者。而这两者也随着个人取代集体、资本取代理想的历史进程，一同被放逐至边缘。在当下的中国想要重新认识边缘史，通过现实里的边缘人（老人，尤其是遭受年龄性别歧视、被污名化的大妈们）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他们携带今昔的不同角度与位置，便于更丰富地打开历史。然而，想要通过个体召唤历史并非一件易事，《闯人者》把三线历史浮出水面的过程放置在一个心理悬疑的结构之中。这个结构由三个部分组成，老邓意识深处的贵州三线景象、穿透单一时空的匿名电话铃声与将历史人格化、形象化的幽灵男孩。
　　三线生活区的景象是老邓最深处的梦境，在影片的开头，稳定的架上长镜头中老旧的屋瓦在充裕光线中显得宁静与日常。其后不时插人的片段，在老邓回到贵州后汇合为大段落的对建筑空间的仰
　　拍，对"往日生活梦中曾见"的重现。而匿名电话铃声是一个不时的侵扰，让老邓无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家人身上。老邓第一次出场时背对着银幕，正是电话第二次响起，使她掉转身来。匿名电话是来自历史的询唤，老邓转头迎向银幕的同时已经成为历史的应答者，但要寻回历史却不是接起电话那么简单。幽灵男孩则是影片中最为神秘的元素，这个布满纹身、寡言少语的少年最初出现在颇为阴暗的空间环境中，其后又和诸多暴力与威胁相关联，通过他，不安与未知渗透进老邓的现实家庭琐事之中。
　　如果说匿名电话和幽灵男孩配合全片晃动的手持镜头制造了一种动荡的氛围，便于某种难言之隐、不宣之秘从现实的茧壳中破茧而出，那么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辛，却是由老邓自己命名与认领的。当f面倒在大儿子家门口的垃圾引爆婆媳间累积的矛盾，伤心不已的老邓对匿名电话拨打者的身份进行了猜测。与儿子纠纷的讨债者到已经去世的老伴再到老赵，从现实回溯至往昔，老邓认定了老赵。但此时此刻老邓立足的还是当下，在作出道歉的同时，所期望的是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
　　而决心重访历史，则要等到与作为历史形象的幽灵男孩的互动之后。虽然老邓和男孩之前已经见过几面，但第一次互动却发生在维修电动洗脚盆的途中。执著的男孩跟着老邓进行了一次无果的寻访，商场经理把皮球踢给厂家，而不久前还在生产的电器厂竟消失于挖掘机堆起的黄土中。在这个建筑在摩尔定律上的飞速发展、无人负责的时代，一份新近的"债务"都已经变得追讨无门。所以，当男孩来到老邓家，老邓将他命名为"从贵州来北京的打工者"虽然遭到否认），就已经是对一段历史的认领。而"北京去贵州的建设者"与"贵州来北京的打工者"，两相比照，资本取代理想的历史反转也已显露。当然，最重要的节点还是在多层嵌套的梦境之后，男孩被老邓明确指认为老赵的鬼魂。随后，当老邓再次看到男孩，他却消失于摄像头拍摄的画面中时，其作为历史幽灵的意味便再次得到了强化。此时，边缘人与边缘史的连接最终达成，在老伴的墓前，老邓决定认领这份历史的遗产与债务，跨越北京与贵州间近四十年的时空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