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2-08 14:23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汪余礼 点击次数:
《雷雨》是曹禺写的一首诗,是他出于对“宇宙间许多神秘事物的不可言状的憧憬”所写的一首戏剧诗。但在大学课堂上,这个作品经常被讲得面目全非。有的教授讲,“《雷雨》暴露了封建大家庭的罪恶,揭示了它所依存的封建社会必然走向崩溃的历史发展趋势”;有的学者说,“《雷雨》暴露了资产阶级的罪恶,表明了资产阶级不配有好的命运”;有的老师讲,“《雷雨》反映了五四前后三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现实关系,它彻底地否定了那个人吃人的社会,昂扬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亮色。”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每每看到这类观点,笔者心里总是疑窦丛生:如果《雷雨》真是旨在反映、暴露那些罪恶,它还有什么现代性或当代意义?当今的学生既不生活在封建家庭,也不是资产阶级,并且早已越过了那个人吃人的旧社会,《雷雨》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以反映论视角讲解《雷雨》,想必学生们会产生这类疑问。但是《雷雨》,就其根底而言,乃是可以影响人一生的伟大作品,对每一个现代人都有着切己的、重要的启示意义。
笔者曾多次对本科生、研究生讲解《雷雨》。我不会直接告诉学生,该剧反映了什么,揭示了什么;而通常采取一种曲折的方式,先是抛给学生一些疑问(比如《雷雨》中的第九个角色是谁?为什么说《雷雨》是一首诗?),以引发学生深入了解《雷雨》的兴趣,然后引导学生一点点、一层层进入《雷雨》的情境中去。先从戏剧情境的营构、发展,讲到戏剧情境的翻转、中止,让学生领略该剧情境运动的全过程;然后仔细从剧中人物的处境,分析其各自的动机与动作,再阐发主要人物的内心流程,让学生如临其境地感受主人公的内在生命运动。走完这个过程,回过头来看,会发现《雷雨》实质上是通过设置一种危机四伏、愈显逼窄的戏剧情境,高度浓缩地展现了周朴园一生的三个阶段(从一个满怀理想的留学生,蜕变到残忍冷血的资本家兼冷酷专制的家庭暴君,再转变为沉静忧郁的忏悔者),并着重表现了周朴园在此三个阶段的内心伤痛、悲哀与反省、忏悔。第四幕有一场戏特别关键,它仿佛是该剧的“枢纽”,也透露了该剧之“天机”。在这场戏,周朴园深夜独坐客厅,回想起白天里侍萍的出现与控诉、蘩漪的蔑视与反抗、大海的仇恨与诅咒,内心里开始感到虚弱,感到不安。他开始感到“人间的事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作人不容易,太不容易”。尤其是侍萍的再次到来,让他感受到冥冥中命运的打击。原先“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周朴园,现在再也没有以前的信心和底气了。面对不可知的、隐隐让人感到恐惧的命运,他开始“退缩”:从恶胆退向良心,从魔性退到人性。最后两个儿子死去、两位妻子变疯的残酷结局,更是让他感到命运的神秘力量与自身的累累罪行。他最后为什么会变成忏悔者?为什么要把周公馆捐献给教会做医院?是要表明他还良心未泯吗?从剧作整体来看,曹禺如此安排,是要探索人性与人的命运,并为自己并通过自己为每一个人思考:人应该走怎样的道路才能活出意义来?
周朴园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是特别发人深省的。他并非本性很坏的人,他的蜕变几乎是合情合理、而且颇具普遍性的,正是这一点触目惊心。当初,周朴园从德国留学回来,满脑子自由、平等的观念,大胆地撇开当时的等级偏见,勇敢地与仆人侍萍相爱了。他当时所遭受的社会压力、家庭压力可能远远大于30年后周冲所遭受的压力,但他比周冲坚强多了,即便家人反对他还是要跟侍萍相爱,不止相爱还要同居,不止生第一个儿子还要生第二个儿子。在1895年前后,敢于那样做的男人是极少的。于此可见周朴园的真诚与坚强。但在一个现实社会(而非心造的理想社会)中,人性究竟可能是什么?有多少人能始终保持灵魂的纯洁与高贵,从不堕落、从不蜕变?只要脑子清醒一点,对此是没法乐观的。那个时候,曹禺已清楚地看到,人性虽不见得本恶,但多数时候是比较软弱的,容易被现实所改变;现实就像一个大染缸,每一个充满理想的人落在里面,几乎很少不经由幻灭、悲哀而逐渐变色、变质,染上大大小小、性质不一的污点。(1)总之,身处现实中,“作人不容易”,第一步似乎就必须经历“人性的异化”(走向人性的反面,走向兽性或魔性)。于是,理想幻灭后的周朴园在痛苦的淬炼中蜕变了,他开始通过不断作恶来为自己开辟道路。正是经历过那种内心伤痛后,周朴园不惮于故意淹死2200个小工,通过克扣小工的抚恤金来攫取他的第一桶金;也正是经历过那次蜕变后,周朴园不惮于让警察直接向大群罢工者开枪,而且打死了人不给抚恤金。然而,作恶不但无法持久(总会不断遭人反对、反抗),而且始终令人恐惧不安。周朴园一度似乎“毫无顾忌,敢做坏事”,但内心深处却无法忘记“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天命;因此他作恶于前,忏悔于后,用道德面孔把自己包装起来。但这样仍然不能逃脱天命的惩罚,毁灭性的打击还是一个一个接踵而来。最后周朴园子亡妻疯,真个是落得“绝子绝孙”的结局。至此,周朴园所代表的人性发展路线走到了死胡同。反观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可以说,这一人性发展路线是相当普遍的,至今仍有不少人在那上面走着。但其实,这一路线是不可持续发展的,早在1933年曹禺就以艺术形式彻底否定了它。
曹禺说:“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们,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在剧中,周朴园可谓是最精明的人物,但也正是他,不知不觉中做着断子绝孙的愚蠢事。他的悲剧性结局,不仅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挥之不去的“命运感”,更启示人们去思考:宇宙中是否存在一种无形的秩序或制约人类命运的天人之道?人究竟怎样才能不做愚蠢事,从而超拔于“可怜的动物”之上呢?人类有可能永续发展吗?这种思考,会逐渐把学生带向作品的形而上学质,带向生态智慧的领悟,最终带向生态人格的建构。
当年巴金看了《雷雨》之后,他的感受就不是该剧暴露了什么罪恶,也不觉得该剧的故事“很混乱”,而是想到自己该怎么做人。在《怀念曹禺》一文中,巴金说:“在南屋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屋里,我一口气读完了数百页的原稿。一幕人生的大悲剧在我面前展开,我被深深地震动了!就像从前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一样,剧本抓住了我的灵魂。我为它落了泪。我曾这样描述过我当时的心情:‘不错,我流过泪,但是落泪之后我感到一阵舒畅,而且我还感到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精力。《雷雨》是这样地感动过我。’”[3]221由此可以想见,当年巴金确实是真正进入了《雷雨》的情境,真正读懂、读通了《雷雨》,并且领悟到了它的形而上学质;正是这种充分的感受与领悟,使得他真正敏感到该剧的终极关注,敏感到艺术家的灵魂之光,这样他才会与曹禺产生深深的共鸣——否弃周朴园所代表的人性发展路线,而寻求更能持续发展的、利人利己的人生道路。
这个从形式进入作品内质、人物内心与作家心灵的过程,就是“披文以入情,沿波而讨源”的过程,也就是“审美”的过程;而审美过程中的深层共鸣、感通,则可以说是一种发现珍宝、感受灵韵的过程。在巴金看来,曹禺是一个心灵中深藏很多宝贝的人;他那些宝贝,是他关于社会人生思考的结晶,是高级智慧的结晶。能否从作品中看到深处的光源,敏悟到其中深隐的高级智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审美以及讲解的成败。以笔者的体会,这个过程讲解得越细致,带给学生的感悟越多,教学效果往往越好。在此过程中,重要的不是给学生一些理性认知的结论,而是让学生层层深入地进入戏剧情境,注意戏剧场面中那些感性的生活细节,由此逐步进入人物的内心,特别是主要人物的心路历程;最后通观全剧,领悟其深层次的意味与灵韵。只要学生在这种由外而内的审美过程中能够“入情入心”、“动情动心”,那么他(她)的心灵就会逐渐受到感化,就会开始独立思考一些关乎自我、人生与社会的问题。如此一来,学生的精神就会逐渐成长,人格就会逐渐完善;如果青年学生的内在精神能朝此方向不断成长、完善,那么新的民族精神就有望形成。以审美代宗教,以艺术铸族魂,亦将未必为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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