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的卜辞——来自噪声的写作(3)
时间:2014-03-20 12:01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耿占春 点击次数:
少年夜行时,突然发现置身于生活的背景噪音突然彻底消失时刻的恐惧,沉寂中什么意外都会发生,沉寂中幽灵就是真实的。胆怯的孩子就会吹起口哨,顿足或喊叫:为自己的听觉制造出一点点微弱的噪音。在沉寂中,噪音能够驱邪。
噪声是一种寄生性的“事物”,噪声意味着有某种有许多事物正在运动或活动,噪声是一个运动着的世界的声音背景。新闻与信息就是这一噪声现象的显现。没有这一噪声背景意味着只剩下意识形态宣传机器的噪声。
诗歌话语是一种保留语言的背景噪声的话语。语言和词语中充满歧义、多义、音义的游戏性、模糊不清之处、与“象”之间的原始关联等因素造成的背景噪声。日常交流人们尽量清除言说中的多义性、歧义性与语象所产生的噪音,使之含义清晰。然而诗歌沉浸在语言的噪声背景之中,保留并利用歧义性与多义性,音义的游戏性,增添着语言中的“象”以增强语言和意义的阴影部分,强化着语言的背景噪音。诗歌语言是因背景噪声而颤抖的语言,纷繁的歧义飒飒作响的语言。是一种尚未获得明晰话语形式的意义的原始颤动。与音乐一样,它不是寻求以纯净的旋律与节奏完全清除噪声,而是组织噪声,把噪声融进声音织体。诗歌话语确立了这样一种言与义的关系:是一种并不企图清除无意义的背景功能或语言的背景噪声的话语,就像我们虽然一直转换着我们经验中的意义,但并不彻底清除或否认生命中的无意义感。因为无意义的感受与生活中的背景噪声一样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音乐是一种声音的乌托邦。音乐是神话的纯声音形式。音乐让人最终抵达有意义的沉默。音乐就是被禁锢的语言又是被解放的言说。在沉寂与狂躁的声音之间生成言说。音乐是被解构又同时能够被重构的神话。音乐是神秘的仪式又是行为。是牺牲和节庆,是忏悔和狂欢,是再现和生成,虚无和秩序。音乐是对时间流逝的再组织化并生成时间的可逆性,是声音中的冥想和声音中的梦,是从遥远的异乡复归,向被允诺之地的返回,是复归与返回的不可能,是瞬间的抵达和永久的分离,它让人感知痛苦并生成陶醉。无论流行音乐如何诉说怀疑和痛苦,只要是音乐,最终总让人相信。似乎音乐不能被逻辑的、线性的表达,只能被格言式的表达,被重复,就像反复聆听一支曲子。
倾听音乐是身陷迷恋的一种方式,听音乐是被理性允许的非理性的迷醉。音乐可以取代物质性的迷醉品。听一支曲子就是听一种尚未被发明确定含义的语言所讲述的神话。因此即使一支曲子连续听上几天也依然是一个不解其义的诱惑。奇怪的是它竟然让人安心,让人相信。
偶尔会出现一种毁灭性的噪声震荡,它并不震耳欲聋的噪声,但其频率与密度恰好与心脏的跳动产生某种共振,且愈加诱导心跳朝着窒息自身的频率加速。所幸的是,忽而就被重型车辆的隆隆声所消灭,致命的震荡声消失了。噪声消除了噪声。此刻那种仅仅干扰听觉刺激神经的噪声几乎就是福音了。不知是来源于自然界遥远的雷声、风暴的余震还是这个工业化的生活角落里的某种微弱震荡,或许这就是那种能够用以制作杀人武器的听不见的“次声”现象的一个摹本?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都乐于谈论关乎礼乐的音乐,音乐是社会、世道人心的一个拟象,音乐是一个象征界,一个象征物,关系着不可见的“道”、可见的礼及其秩序。乐兼有礼的一面。而绘画则是一个再现,一种复现。汉魏之后才渐渐呈现绘画在文化史中的地位,才被赋予视觉的象征意义。音乐是一种语言,绘画是词汇。事实上,象形文字本是绘画的早期形式。音乐是内心生活的语法。
即使早已不再具备礼乐的意义,不再充当一种仪式化的象征物,或“非常道”的象征界,音乐依然是经由理性与神秘合作的符号建构,依然暗示着合理的秩序、暗示着和谐与噪声的关系,成为一种失去神秘性的自然理性之后的慰藉。
一种模式是本源的、有机的,它的解释作用就越强。即使在形式与功能的衰落中,音乐(还有诗歌)的关联域依然宽广深远。一种(叙述)模式是派生的,即使非常普及如电影,其阐释空间还是很小,它的关联域仅仅涉及某种当下性,而缺乏漫长的演变与生成的历史维度。但后者的解释或许具有指向未来的和不确定的预见性。
存在着一种半音书写?不使用词语的饱和语义与常规语义,或使用词与词之间的切线上的混合语义?
波德里亚这样谈到作为一种方法的“可逆性”规则:“不管什么材料,都应该有一种诗意的解答方法,它包含并且容纳着某个有限整体中的若干碎片——只需寻找能够组织微小细节的可逆性的规则,如同在诗歌中一样——所有碎片中的变形影像及改变字母顺序的文字游戏——就像是没有任何残留物,一切都应该找到它的位置,一切都应该找到它的结局。”(《断片集——冷记忆》3,88)
耿占春,诗人、诗评家、散文家。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八十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研究、文学批评,著有《隐喻》《话语和回忆之乡》《观察者的幻像》《叙事美学》《在道德与美学之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