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是余华继《兄弟》之后,时隔七年推出的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依然采用第一人称来叙事,用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向人们展示了我们身处的世界。
当代中国的发展出现了很多问题,发生了很多看似荒诞的事件,如果作家都对此缄默不语,这只能说是一种悲哀——既是社会的悲哀,也是人类自身的悲哀,所以作家应该具备一种社会责任感。余华作为一名成熟的作家,尤其是在当今的写作环境下,前有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有“70后”“80后”作家的奋勇前进,他在此时还能直面当代人们的生存困境,这种精神是值得赞扬的。在这部小说中余华采用了先锋与现代相结合的方式,用他惯常的善于讲故事的口吻,带领我们跟随隐含作者一起从第一天一步步走向第七天。
作品中出现了很多当今社会的热点新闻,这些新闻材料一方面真实地还原了社会现实,让我们看到了和谐社会背后的不和谐。另一方面,这也是这部作品引起诟病的主要原因。有评论者认为:“《第七天》在叙事语言上变本加厉的陈腐与平庸,似乎就不太容易再予以一种善意的解释;如果说《兄弟》对社会新闻的采用,虽然生硬,但因为其间有数十年的时间跨度,至少还有一点点在遗忘的尘埃中翻检历史的努力,那么,《第七天》里对近两三年内社会新闻的大面积移植采用,已几乎等同于微博大V顺手为之的转播和改编。从文学观感而言,人们很难相信这是七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它更像三两个礼拜就码出来的网络快餐。”(于丽丽,《余华〈第七天〉:匆匆忙忙地代表着中国》[N],新京报,2013.6.22)这是众多批评声音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种。这种观点涉及到了如何处理新闻事件这一问题,进而引出了文学的“轻与重”的讨论。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源于生活中的各种事件应该成为我的作品的素材,我的文笔应该敏捷而锋利。然而我很快发现,这两者之间总有差距。我越来越难于克服他们之间的差距了。也许正是那个时候我发现外部世界非常沉重,发现他具有惰性和不透明性。如果作家找不到克服这个矛盾的办法,外部世界的这些特性,就会立即反应在作家的作品中。”卡尔维诺的话简言之就是要处理好文学的“轻”与现实的“重”之间的关系。余华最初是以先锋作家的身份在文坛立足的,他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等作品非常重视小说的形式感和叙事技巧,其后他的作品风格逐渐发生了转变,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开始,其作品中的社会人文气息逐渐浓厚,大致呈现出由“轻”到“重”的变化。但是这种“重”并不是说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重”让人在心灵沉重的同时还能感受到温情。余华的描写是贴着现实去写,但他的叙述不是一味控诉,在控诉的同时还给我们以希望。《第七天》中很多情感都能引发读者的共鸣:诸如父子深情、鼠妹的男朋友为了鼠妹而去卖肾等,这些都让读者从绝望中看到希望,在现实的残酷下看到人性的光辉。
在写作手法上,一些评论者认为整部小说的结构是散乱而破碎的,但笔者不能认同这样一刀切的认识方式。《第七天》确实不像中国传统小说那样顺承而下,而是采用一种片断式的展现方式。作者在有限的空间内结了一张有机相连的网,不是从一个开端出发必然到达既定的终端,而是从可选择的开端出发到达不同的终端。这样的叙述手法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内在空间,使小说具有张力,也使小说在结构上层层勾连。
有很多人认为文学作品只有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从现实中抽身出来才可能拥有美感,才能拥有艺术上的成功,与现实贴得太近其审美价值必将大打折扣。但是笔者始终认为,贴近现实的作品同样可以用简练朴素的语言表达出伟大的思想。我们从小就会背唐代李绅的《悯农》这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很简单,意思人人都能理解,但是它千古流传的原因就在于写出了最朴素的道理,当人们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再去读这几句诗,就会有更好的理解与感动。同样的,余华的《第七天》,语言简约但不简单,在他冷静的白描中自有一种感染人的魅力。即使是对很多新闻进行串烧,也是经过加工的,作品的思想是余华的,结构是余华的,他更善于描写底层的辛酸与无奈,他的语言精准到让人拍案叫绝的地步。
在写作姿态上,作者并没有采取高高在上的精英启蒙者的姿态,而是化身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用平等的交流视角切入故事。最为可贵的一点是,作者没有局限于对黑暗现实的抨击,不是在揭示完一个现象之后就戛然而止,而是异常巧妙地创造了“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个看似残酷黑暗,实则温情明亮的归宿。这是余华的创新之处,虽然这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地方,但是在小说中这个地方为广大无处安放的肉身找到了一个可以停留的港湾,为现实的人类社会增添了精神上的慰藉。
作者给死后的人创造了两种选择,有墓地的死者火化后就可以进入安息之地,实现肉身和灵魂的安息;而没有墓地的死者只能留在死无葬身之地变成一具具骷髅继续存在。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两种方式哪种更好吗?不能。安息之地的人除了自己的肉身,即烧完后的骨灰有了一个安放的地方之外,自己的灵魂、思想、感情也随之凝固,像处在一个真空的环境中,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而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则与之相反,首先这个地方本身就很值得探究,名曰“死无葬身之地”,本来这个词是形容人死了之后没有地方埋葬,多指惨死或者受到严厉的惩罚,作者在这里首先化用了其本意,因为这个地方的孤魂野鬼确实是经历了各种惨死或者非正常死亡,并且基本上是因为没有墓地安放肉身而聚集到一起的。但是作者在借用其本意后又进一步对之升华,这个死无葬身之地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阴暗、冰冷、残酷、忧伤;相反,这里的鬼魂们之间是平等、友爱、互助的,这里没有地沟油,没有毒大米,没有食品安全问题,没有强行拆迁,这里有世界上最干净的河水,有婴儿们纯真的笑容,有各个社会阶层之间平等的交流,有善意的帮助,等等。书中的死无葬身之地,似乎是作品中受侮辱与损害的人们最好的选择,因为这里是人人平等的。最为奇特的是那两个在一起下了十几年棋的骨骼人,他们在现实中是一对仇人,但是来到了死无葬身之地后,成为了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这里其实也隐喻他们都是社会的受害者,在复杂的社会中,他们不得已成为敌人,只有到了阴间,才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它暗示了现代社会的残酷性,现实中的人披着不同的外衣受着各种各样的蛊惑不断给自己戴上枷锁,只有成为身无长物的骨骼人才能真正接近人的内心,作者的隐喻既巧妙又深刻。
很多国家包括现在的中国,都在宣扬人人生而平等,但是作为一个真实存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自然人,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平等。“人人平等”这句代表着人类进步的人权宣言,在现实冲击波的侵蚀下逐渐支离破碎。文学的第一功能是表达和展示,而不是纠结于怎样与世俗进行谈判。余华在《第七天》中不仅完成了表达和展示的任务,更是从自己的思想和批判精神出发,寻找人类心中的伊甸园,活人享受不到的诸如平等、友爱、人权等,死后他们在死无葬身之地这里将它们一一获得,余华用寓言的方式勾勒出了死亡的乌托邦。当然,作者并没有用一种虚妄的平等来遮盖这一切,也没有用一种泛化的平等作为解决问题的出路。其实在作者也表明了两种死亡方式的不平等,有钱、有权的人和普通的老百姓在死亡这件事情上其实是不一样的。但是笔者认为,作者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让读者在这种不平等的死亡背后读出了平等的希望,这种不平等的出现在无形中激发了现实人们对平等更进一步的追求。我们在此无意讨论其功效是怎样的,一部文学作品能够引发了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思考和对于美好的追求,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