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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嘉间三大诗说并论(2)

时间:2014-02-14 10:07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罗书华 点击次数:

  袁枚与沈德潜同为乾隆四年进士,两人在许多方面都形成鲜明对比。沈德潜以67岁高龄中进士,袁枚则在24岁时即高中;沈德潜在乾隆七年散馆时被皇帝称“江南老名士”,恩遇日隆,袁枚散馆时则因满文成绩不佳而下调为溧阳等地方知县;沈德潜以七十七岁高龄致仕,袁枚则在四十岁正壮年时便绝意仕宦,退居江宁,在小仓山筑随园居;沈德潜致仕之后,恩宠未减,袁枚告退之后,则沉迷山水诗文之中。与此相关,两人在诗学上也几乎是针锋相对,一个主张风雅格调,一个则提倡性灵。

  在袁枚看来,“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10],“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11]146,“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以为诗歌是人的性情之外化,凡诗歌都必须出于性情,必须写性情,若无性情,则不能称为诗,即便披上诗歌之名,也不能传之久远。当然,他所说的性情或性灵,并非沈德潜曾说过的那种尚未发动的中正平和性情,而是指已经萌动的人性、人情与人欲。他明确指出“情所最先,莫如男女”[12]527,与此相关,他的性灵说对“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重心乃是与“人伦”相对的童心、个人、自然、生命,是生命与情感的感动与兴会,尤其是灵机的一动。在他看来,诗歌中的情是真的,人伦道理则近于伪。因此他特别强调“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3]74,“诗者,各人之性情耳……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14]286,“作诗,不可以无我”[15]216,又说“我诗重生趣”[16]445。即使是他早期一些反映民生疾苦、揭露黑暗现实的诗歌,也不是出于教化目的,而是源于对生命的关怀。正是因为此,他对沈德潜《明诗别裁集》不选王次回(王彥泓)的艳诗大不以为然,特地写作了《再与沈大宗伯书》与之讨论。由此出发,在古今问题上,他以为“诗有工拙,而无今古”,“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因为“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17]283,《随园诗话》论古人篇章约占十之一,时人篇章约有十之九,也是这种诗观的反映。在“才学识”方面,他虽然也说“作诗如作史也,才学识三者宜兼”,但真正强调的还是“才为尤先”,尤其反对食古不化,反对以诗考史证经,他语带讥讽地说:“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随园诗话》卷五)。

  袁枚的诗作是其性灵说的最佳实践。在诗中他毫不避讳自己的财、色等欲望。《咏钱》曰:“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表明了自己对钱财的平和认识。《咏钱》诗公然宣称“我有青蚨飞处好,半寻烟水半寻花”(之六)[18]238,《陶渊明有饮酒……》更说:“有目必好色,有口必好味。戒之使不然,口目成虚器”(之四)[19]292,以诗的形式诠释了性灵的基本含义。这样率性、真诚的诗人,自然只会从自我出发,从自我的内心感受出发,只是在乎生命与自然本来的趣味,特别是它们之间灵机的萌动,不会也不可能想着风雅、向着教化。《杂兴》曰:“造屋不嫌小,开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游鱼长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爱荷花,未敢张网罗。”前面四句写自己多少有些“贪婪”的本心,屋小贪的是后面的山景,池多贪的是里边的荷花。然而,这首诗最美妙的并不是屋后的山或池中的荷,也不是诗人的贪心或真心,而是池中鱼的大胆与机灵,在这么一个贪婪的诗人面前,游鱼居然敢放肆地跃出水面。有此一跳,游鱼、诗人、荷花、池子、小屋、后山与诗一起活起来了,灵起来了,人与自然交流逗引起来了,而诗人所说的性情或性灵也随之清净起来。原来,性灵固然包含人的欲望(比如贪欲),然而,从这首诗可以看到,诗人所贪的并非只是财物(女色亦然),他更贪的或者真贪的其实是在此背后的山色水光荷影鱼跃,特别是蕴藏其中的勃勃生趣。也许,这才是袁枚性灵的真谛所在。这种性灵,相比于物欲、财欲等性情,更为纯净美好。当诗人注目于这种性灵时,他自然不可能借用前人,也没有闲心来考虑诗法、运用典故。就算是反映现实、揭露现实,他也不会考虑什么策略,没什么保留。前面诸诗都是自然本色,直言不隐,毫不弯曲。“百死犹可忍,饿死苦不速,野狗衔髑髅,骨瘦亦无肉,自恨作父母,不愿生耳目。”[20]17就是这样一首诗。因为剥去了诗法、典故等外部装饰与内部曲折,诗人及对象的性灵反而无遮无掩地呈现出来,从而给人以特别的美感。沈南屏将赴日本国教画,袁枚赠诗曰:“东阳隐侯画笔好,声名太大九州小……眼惊红日初生处,画到中华以外天。”(《赠沈南屏画师》)呈现的则是诗人特异的诗才与灵心。《所见》曰:“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21]515呈现的则是所见牧童的悠闲与机警。

  袁枚的性灵说与钟嵘的“陶性灵”、“吟咏情性”,杨万里的“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22]2,严羽的“诗者,吟咏性情也”一脉相承,与晚明袁宏道的“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也多有相近之处。然而,在诗文集中并不见袁枚对于袁宏道有何赞许,相反,他对于明季士大夫(袁宏道也应该包含在内)倒是有所批评,以为他们“学问空疏,见解迂浅”[23]537。对于与袁宏道关系密切的李贽、何心隐,更是以“人所共识之妖魅”、“人所共逐之盗贼”视之。[24]314这也表明袁枚的性灵说与公安性灵说虽然在字面上难以区分,其实质却有重大不同。这不仅表现在袁宏道更强调“无闻无识”,袁枚更强调灵机;袁宏道更加“信心而言,寄口于腕”[25]699,袁枚仍然讲究千锤百炼;更主要的是,袁宏道的性灵说(尤其是早期)与李贽、何心隐哲学一样具有突破性与叛逆性,而袁枚从根本上说与当时的统治思想以及孔门诗学并不相违。

  虽然袁枚也有“三百篇中嚼蜡者,圣人虽取吾不知”[26]401一类说法,但总体上说还是服膺孔子,以为“大道有周、孔,奇兵出庄周。横绝万万古,此外皆蚍蜉”[27]293。袁枚性灵说虽有对财色等情性的肯定,但并不过分;虽然没有着意渲染教化,但对灵机自然的沉醉本身也是一种风雅;至于在师古、诗法、用典上的取向,本来就无伤大雅,何况在这些方面他都没有走向极端。总之,袁枚的性灵说较为温和,也较为包容。从根本上说它是乾隆时期思想文化的产物,既与诗歌本性相吻合,又与时代相适应,甚至可以说也是时代精神的体现。如果说沈德潜的温柔敦厚格调是乾隆时期庙堂诗学的代表的话,那么,袁枚的性灵说就可以说是乾隆时期山野诗学的代表。它的一些疑似过分之处,虽然也会引来一些保守者诸如“倡魔道妖言,以溃诗教之防”(《筱园诗话》卷2)、“小仓山房诗,诗中之异端也”[28]238的批评,实际上却体现了袁枚对时代的准确拿捏。他的诗作中有不少妆点山林、逢迎冠盖之作,也可以从这方面来理解。

  或许正因为此,袁枚及其性灵诗歌影响空前,“《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29]202用反对者的话来说,则是“谬种蔓延不已,流毒天下”[30]2366,与他同时或稍后,以性灵为旨趣的诗人络绎不绝。若以派别论,性灵派无疑是乾嘉间成员最多、影响最大的诗派。

  三、翁方纲与肌理说

  “诗言志”是中国诗学的纲领,历来诗论者几乎都是以“志”、“情”、“性”、“灵”来论诗,即使有不同理解,也不敢另立名目,而是将自己的理解灌注到“志”、“情”之中,让“志”、“情”为我所用。自严羽《沧浪诗话》提出“诗有别材”之后,情况更是如此。王士禛、沈德潜、袁枚等人也采用了这样的策略。令人惊奇的是,当论者或者从神韵、妙悟的角度发挥“性情”,或者要暗渡陈仓地改造“性情”,或者大张旗鼓地鼓吹性情或性灵的时候,翁方纲却毫不避讳地提出了与“志”、“情”不同甚至相反的诗学主张:“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31]“肌理”二字受到杜甫“肌理细腻骨肉匀”的启发,但义蕴颇为丰富。在他的观念里,“理”特别是诗文之理包含了三层结构,即:义理、肌理、文理。“义理”是它的最深层,乃“彻上彻下之谓”[32],“审乎人与天之合”[33];“肌理”是它的中间层,即“系于骨与肉之间”的腠理[33];“文理”是它的表层,也就是纹理。三者虽然分处于不同层次,然而它们说到底是同归于理,都是理的贯穿:“义理之理,即文理之理,即肌理之理也。”[31]“肌理”说的提出,一方面是有感于格调、神韵之“空”,“皆无可著手也”[33],在更深的层次上则是意欲补格调、神韵乃至自严羽以来以“凡涉于理路者皆为诗之病”的诗学观之失,针锋所向则似在袁枚的性灵说。

  不过,翁方纲并不主张将诗完全变成理学家言,相反,他主张诗歌与诗中之理要“别夫《击壤歌》之开陈、庄者”,诗中之理,应该“理不外露,故俟读者而后知之云尔”,“若白沙、定山之为击壤派也,则直言理耳,非诗之言理也”[34]。在他看来,诗中之理“要根极于六经”,“理之本”在于《易》曰“君子以言有物”[34],究其实质也就是学问。义理根极六经,化为学问,学问自然也就蕴含了义理;学问考证又正是可以着手的肌理;当这些学问以“言有序”的模样在诗中呈现时,也便成了文理。正因为此,他会说:“夫诗,合性情、卷轴而一之者也”[35],“考订训诂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36]自然,这里的“性情”只能是义理的代名词而不会是个性、情感之性情。与此相应,他一方面说“诗中之有我在也,法中有我以运之也”,一方面又说“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也……而我不得丝毫以己意与焉”。[37]

  与其诗学主张相应,翁方纲虽然性耽吟咏,随时随地都有诗作,然而他的五六千首诗的大部分,都可归于“金石碑版之作”与“品题书画之作”两类,前者“偏旁点画,剖析入微,折衷至当”,后者“宗法时代,辨订精微”(陶梁语)[38]484,基本上是以诗的形式来谈金石、书画,谈考据与学问,有许多诗还带有大量的自注。其中可见义理与真知,却难见性情与真意。其《滹沱河》曰:“两涉河间献县河,路人指此即滹沱。前年亦问常山渡,何日还从下博过。白日微风如见底,平桥落日欲生波。俱非文叔经由处,怀古从来最易讹。”诗下自注:“光武渡滹沱河,冰合处在饶阳、深州之间。深州即下博。”[39]15诗作的兴奋点明显在考据,而不是感发兴味,与苏轼《赤壁怀古》不以赤壁原址为意而纵情怀古大异其趣。与此相应,作品的语言语法都是平白说话,不像是诗语。这样的“诗”可说徒具诗歌的外形,难说有诗的灵魂,模糊了诗与文的界限。洪亮吉说“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40]11可谓切中肯綮,朱庭珍说“翁以考据为诗,饾饤书卷,死气满纸,了无性情,最为可厌”[30]2364,钱钟书说他“兼酸与腐,极以文为诗之丑态者,为清高宗之六集。萚石斋、复初斋二家集中恶诗,差足佐辅,亦虞廷赓歌之变相也。”[41]93批评虽然略嫌尖刻,但所言大致符合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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