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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最大的缺憾不是死亡这件事，而是没有告别，来不及告别。想到今生今世自此在人间不相会，不抚不拥，无言无语，不关不爱，无声无息。我的泪溢满了湖泊，婆娑在一片泪水的汪洋中。”——《在河左岸》
　　妈妈，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即使当你认为你早已经长大，即使当你觉得你要因为你的孩子而坚强，不能再彷徨、害怕。他是否经常出现在你的梦境里，却又在你擦去眼角温暖而留恋的泪水中离开。而你又是否记得，他曾经来过？
　　我对于某些梦境记得十分清晰，于是那些梦境在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便夹杂在回忆的真实里，分不清楚。就像在他离去后的第三年，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如此真实。好像就是离家多年的老人重新归来，每个笑容，每个动作，至今都历历在目。我从未跟你提起，因为作为母亲，你会告诉我那是虚幻的；但作为女儿，你却又多么想相信那是真实的。
　　人的记忆不是连续的。无论你多么认真地去回想，都只是些片段的拼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写片段会淡化，然后消失不见。或许会因为某些契机想起，但一定有那么一瞬，会感慨甚至懊悔自己的遗忘。我经常懊悔，因为我总是不断地在忘记。虽然如此，但是每个人往往都有几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就连细节的回忆都不差毫厘。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悄悄记下心仪的男孩喜欢的东西，却一不留神，记了一辈子。
　　那是1997年；
　　那一年，我六岁，你三十二岁；
　　那一年，我的姥爷，你的父亲，去世了。
　　其实关于姥爷的很多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我习惯用颜色和味道去评价一个人，回忆一个人。他在我的脑海中是棕黄色，就像是微湿的泥土，平凡，深沉，而厚重。至于味道，当然就是常年呆在佛堂中所带的檀香味儿。
　　印象中他很宠爱我，而事实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细节是长大后，大人们一点一点告诉我的，虽然没有我自己的体会来的真实，深刻，却在我对这个老人的感情上覆盖了更多的情绪，然后打磨的更细致，更明亮。
　　关于我小时候，不得不承认，我那时的德行就是不讨喜的“死小孩”。打架，任性，不听话，不想上学……每次被老师留下训话，我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在那个怕老师怕父母的年纪，我最不怕的就是找家长了。在家里，吃的、喝的、玩的、拿的，只要我想要，姥爷都会点头同意；而只要姥爷想给我，别人就更无可非议。其实姥姥姥爷的子女很多，子女的子女当然也多，我能被惯成这个样子所受的重视可见一斑。那时我并不真的明白，这个老人待我的感情有多特别。他很喜欢听我唱佛经的，后来听姥姥提起，在我们搬家去北京后，每天下午，姥爷都会用那台老式录音机放我录好的歌曲，就好像以前的每一个下午，我和他在佛堂中，唱歌念经，不曾离开过。就连他去世的那一天，也不曾落过。
　　六岁的我并不知道生离死别究竟是什么概念。我很认真地去回忆，有两个画面最让我印象深刻。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下午，我在看电视，你在洗衣服。一通电话却打破了这所有的平静。虽然在我看来，那或许只是一个家信，但是你的慌乱让这一切显得没有那么简单。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到姥爷病危的通知。在回家的途中，你一直都在沉默，安静的让我感到莫名的害怕。你看起来是那么的疲惫，一路都不曾起身离开床铺。你的第一次张口，就是跟我说：姥爷的情况很不乐观。我转过头，一滴眼泪从你的眼角滑落。那一刹那，我觉得火车开动的声音好大，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姥姥家的。我与姥爷的近距离见得最后一面，就是他躺在姥姥家的客厅中央，准备送去火葬。那天依旧是个晴天，似乎这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事物的诞生和陨落而改变，显得那么的强大和独立。他那么安详的躺着，一身黑衣，却映的头上的白发更加的苍老。他的身上盖着一块黄布，耳边放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和一串佛珠。那是他的信仰，中华的传统的信仰。我并不是一个唯心论者，但我永远不会否认它的存在。我愿意去相信，姥爷因为这种信仰一直都在陪伴着我们。所以我始终怀着诚挚的心去对待，因为守护他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周围的亲人都身着白色的麻质孝衣，家里是少有的安静。可是，那么可恨的我，那么无知的我，却依旧带着一副无法无天的调皮样子。你将我带到卫生间，锁上门，然后看了我好久。我觉得好久。最终我看到你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掉到地上，摔成一瓣一瓣。你压着声音说：“你知道么，你的姥爷去世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难道不伤心么？”当我听到“见不到”这三个字时，我的眼泪终于落下。其他的，我再也想不起多少。
　　不知道是从那时开始，还是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就深深地明白“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无奈和悲哀。我无法去衡量你对这位老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刻，但是直到现在，每次看到你懊悔痛苦的神情，那些安慰的话便卡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随着时间不断地在我的年龄上留下刻度，我学会试着用更高更宽的角度去看待以前的事情。我不是不明白，老爷对我的宠爱，是因为我是他最喜爱的小女儿的孩子；姥爷对我的思念，更夹杂了他对你的珍视和心疼。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传承，就像我传承了你的多愁善感一样，你的勤劳，你的善良，你的坚韧，你的诚实……我仿佛可以想象，你是如何在这样一位老人的濡染下长大的。你总是跟我讲你和他的事情，说他以往住院的时候，最喜欢跟你聊天了。整个病房安静而肃穆，你让他的腿架在你的肩头，空气中流动的不过是老人低沉的嗓音和按摩肌肉时擦过布料的悉索声。
　　但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回忆。即便是抱着愧疚的心情，也固执的希望他能留在我们的心里，成为重要的、难忘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