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红楼梦》中宝黛爱情具有许多现代爱情的特质,是一种基于平等和志同道合基础上的知己之爱,有强烈、持久和专一等鲜明特征。黛玉对宝玉的感情符合这一特质界定,但貌似多情、博爱的宝玉其实在宝黛爱情中也专一不移。这是由宝玉独特的“女儿论”和宝黛共同的价值观、人生观决定的。
关键词:宝黛爱情 专一性 女儿论 知己之爱
曹雪芹的《红楼梦》自问世以来,人们从各种角度,用各种方法对其进行研究,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红学”研究浪潮。众多的学者和“红迷”对《红楼梦》的情感主线——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给予极高的关注,从不同层次、以不同视角进行了多方位的研究。而对《红楼梦》的绝对男主角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大家在其情感内涵、思想倾向、反叛行为等各个方面更是进行了多方位、立体式的研究。
身处庞大驳杂的《红楼梦》阅读群体,面对全面详尽的研究成果,次次文本细读精赏后,《红楼梦》的魅力层层彰显,宝黛爱情的世界也渐次丰盈。曹雪芹笔下宝黛的爱情具备诸多时代的、社会的特征、男女情爱特质、必然悲剧内涵。在有关宝黛爱情的林林总总中,我们抛却种种附属性、外延性关注,将探寻重点直指生发爱情的男女主体,探析爱情的男女主角对对方的真实情感特质。
一、宝黛爱情的特质
宝黛间自然生发的真纯之爱具备男女间无遮蔽性、无杂质性情爱的一些基本特质。
一是宝黛爱情的萌发有坚实的人格、精神平等的土壤。贾宝玉奇特的“女儿论”超越了男尊女卑的传统男女定位,这个身为贵族的少年遵循内心真实的性别认知,对蕴含着“真、善、美”的少女们有着不加矫饰的尊崇、亲近之情。宝玉在“真”这一关键点上与集“真、善、美、才”于一身的表妹林黛玉高度最契合,两人气性相投,互相引为知己,从而能近之萌情,久之生爱。
二是宝黛爱情具备持久、强烈和专一的特点。说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强烈持久、专一,我们绝无疑议,黛玉的泪水、黛玉的心病、黛玉的俐齿伶牙、黛玉的悲剧结局,无一不与她对宝玉强烈持久、专一的爱有关,文字的明证俯拾皆是。林黛玉的专一,她用自己的眼泪、生命做了最好的注解。而承载黛玉如此深情的宝玉,他不由自主倾泻出来的爱也不可谓不强烈持久。他的三番两次的摔玉、砸玉,就是要砸烂“金玉良姻”的桎梏,接纳、续接、享用他与黛玉“木石前盟”缘分的甜蜜。黛玉先宝玉而去,留给他婚姻选择的无奈和情感的闷痛、暗伤。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他对情的坚守化为“齐眉举案”中的“意难平”。宝玉对黛玉的爱持久不息,直至他割舍红尘。
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专一呢?他“女儿论”的博爱,他怜香惜玉的多情,他“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朝三暮四”,他专爱“吃红”的“恶习”,如此种种,我们没有理由不否定宝黛爱情中宝玉的专一了。
二、宝玉貌似多情。实为专一
首先,宝玉确是“多情”。
曹雪芹给了笔下的贾宝玉“怡红公子”、“绛洞花王”、“富贵闲人”等名号,读者给了书中的贾宝玉“多情种子、绝世情痴、博爱之人”等代称,名应符实。宝黛爱情中的女主角林黛玉都对他哀怨地叹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个‘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
其实,宝玉没见到宝“姐姐”的时候也可能把林“妹妹”忘了。宝玉“天分中生成一端痴情”,这常常令他言行出格。
宝玉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会念念不忘。《红楼梦》第十五回中,宝玉和风姐同车为秦可卿送殡。途中,在一庄户人家歇息更衣时,一个庄户丫头的大胆泼辣让他对其心生“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之念,依依不舍,“少不得以目相送”。第十九回中。小厮茗烟撺掇宝玉去探回母亲家去吃年茶的大丫鬟袭人,宝玉见到袭人母亲家有三五个羞怯怯的女孩。回府后对其中“那个穿红的女孩”赞叹不已,追问是谁,叹息其不能在贾家。
宝玉的“博爱”甚至会蔓延到故事里的女孩身上。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为贾母编了个十七八岁极标致小姑娘大雪天清早抽柴草的故事,但贾府马棚失火迫使故事中断。但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
贾宝玉的“博爱”和怜香惜玉还体现在他对普通丫鬟的态度和言行上。第三十回中,宝玉“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地流泪。……画了有几千个‘蔷’。……心里却:‘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到:‘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第三十五回中,宝玉“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又赔笑问长问短。”玉钏儿“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
宝二爷甚至对贾琏的侍妾平儿和薛蟠的侍妾香菱也极尽关心之能事。第四十四回中,凤姐撞见贾琏“偷腥”,“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宝玉一边劝,一边替琏二哥和风姐赔不是,又让平儿换上袭人的衣服,喷喷熨熨自己的衣服,再梳梳头,洗洗脸。平儿暗想“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而“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这次他抓住了机会。第六十二回中。香菱贪玩弄污了新裙子,听宝玉劝,答应让宝玉取袭人的裙子换上,这时“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对香菱这个可爱、真纯的苦命人是满满的怜爱。
对自己身边的丫鬟们,宝玉更是极尽关心、关爱,好到没有主仆尊卑。时时想着身边这些少女,给晴雯留豆腐皮的包子,为袭人留糖蒸酥酪。给晴雯“渥手”,为袭人“延医”。更不用说第三十一回中,为和晴雯和解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宝玉笑道:‘古人,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至于此后,宝玉私探被撵出大观园的病重的晴雯,晴雯死后,痴公子宝玉为其做《芙蓉诔》,更见出贵族公子宝玉无视主仆尊卑对晴雯的深情厚谊。而袭人身份特殊,既是服侍宝玉长大的“首席大丫鬟”,又是众人认定的“准姨娘”,“也是和宝玉发生过关系的身边人。所以宝玉对袭人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有依赖、敬爱,也有某种程度上的顺从。第十九回中,袭人谎称要赎身出府,宝玉留她“忙笑道:‘……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宝玉对袭人的这种感情绝非非你不可的男女之爱。袭人对于宝玉来说更像是一个家人、亲人。
其次,宝玉的此“多情”非彼“多情”。
宝玉为故事里的女孩担忧;宝玉对一面之缘的女孩不舍、牵挂;宝玉对小丫鬟爱怜、疼惜;宝玉对平儿和香菱涌动同情、怜惜、关爱;宝玉对晴雯、袭人疼爱、敬服、亲呢。但超爱吃醋的黛玉不仅对宝玉种种的“怜香惜玉”没有微词,甚至还毫不作假地笑称袭人为“嫂子”。即使对聪明伶俐、伶牙俐齿与宝玉精神情感关系极其亲密的晴雯,曹雪芹也没让黛玉泛起丝毫醋意。这是因为聪慧的黛玉深知宝玉对这些女孩子的感情都无涉精神、情感、个性、心理的相互契合,确切的说,宝玉对她们的感情不是基于平等基础上的男女个体双向的情感碰撞,不会生发出知己之爱,更不会是“非你不可”的真正爱情,而是一种单向的“爱”的施与。
宝玉这种不合世俗,不符纲常的另类言行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确实令人不解和侧目。但宝玉此类过于“博爱”言行的背后,是他奇奇怪怪的“女儿论”。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还“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种对少女的尊崇才是他的心理动因。所以他爱惜那些地位低微的“女儿”们,而不是“爱”。
再次,宝玉对薛宝钗和史湘云的感情皆非真正的男女之爱。
黛玉在三十二回宝玉诉肺腑之前主要的吃醋对象是宝姐姐和云妹妹。也就是说这二人最有可能令宝玉移情,不专一。虽然宝玉信誓旦旦地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但黛玉还是难以释怀。其实,当局者迷。
作为读者,我们轻易地从“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这段文字中意识到,宝玉和率真的湘云间的感情就是兄妹情。虽然表兄妹的身份也可能使兄妹情质变为男女爱,但最关键的是他俩虽然个性相投,但志不同道不合。因为湘云劝宝玉道“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而“宝姑娘也说过一回”这样的“混账话”,而“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所以虽然宝玉看着宝姐姐“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同样,价值观的迥异,宝玉和宝姐姐间也不会生发出基于志同道合基础上的知己之爱,那以知己为基底和核心的男女纯正之爱也不会出现在宝玉和宝姐姐、宝玉与云妹妹之间。
最后,宝黛爱情中的主角贾宝玉只有和与他地位平等的、与他“三观”相同的知己林黛玉间的感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爱。因为宝玉的多情实为对“女儿”的怜爱、疼惜和尊崇,专一才是宝玉的本真情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