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3-07 15:03 文章来源:http://www.lunwenbuluo.com 作者:红柯 点击次数:
执教近三十年,每门课程总要给学生介绍阅读书目,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一般来说,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上大学前的阅读。接触《史记》很偶然,我母亲爱帮助人,谁家有忙她帮也让我去帮。儿子娃有使不完的力气,大概是初中,母亲让我给村里一个老太太搬东西,一屋子的坛坛罐罐水缸醋缸瓮还有一袋一袋的粮食,忙了大半天。老太太两个儿子在外工作,没壮劳力,干完活就吃他们家后院果树上的杏,然后就发现他们家屋子的房梁上一叠一叠落满灰尘的书。小学三年级就读《三国》《水浒》了,初中时课外书都读疯了,老太太家这么多书,老人家就让我随便拿。我爬梯子上去没有随便拿,以我读《三国》《水浒》的经验抽了几本又黄又厚的书,老太太还叮咛我啥时候想拿就来拿,不拿就全铰鞋样啦。我拿的几本书分别是《史记》《革命烈士诗抄》,陈登科的《风雷》,马烽的《吕梁英雄传》,梁斌的《红旗谱》,赵树理的《三里湾》还有“文革”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文学》。其他书读完后与同学交流换书回不来了,有几本书我秘不示人留下了,即《革命烈士诗抄》《三里湾》《文学》和《史记》。《革命烈士诗抄》中我读到了陈辉和穆塔里浦的诗,这个叫陈辉的年轻的武工队长描写华北大平原有关“十月”的诗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维吾尔诗人穆塔里浦的诗让我想到普希金,穆塔里浦的代表作《幻想的追求》:“我的幻想宛如纯真的婴儿,为吸吮慈母的双乳而神往。”后来我落脚新疆,到达穆塔里浦的家乡伊犁尼勒克,穆塔里浦的笔名卡依那木·乌尔戈西即波浪,西域十年我见识了瀚海的波浪,把它写进了长篇《西去的骑手》。赵树理的《三里湾》以及后来读到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小二黑结婚》《灵泉洞》那种乡土气息民间色彩让我这个农家子弟倍感亲切。《文学》中读到了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后来找到张天翼小说选,《包氏父子》印象极深,其讽刺艺术一点也不亚于《围城》。因为中学时读张天翼,我至今不爱“开会”,生怕沦为“华威先生”,更不敢沦为“包国维”,让父母难受。讽刺幽默一直是我小说中的重要元素。1980年《围城》出版,我上高二,毫不犹豫买下,钱钟书与张天翼在此合流。
对《史记》可以说是情有独钟。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史记选》,选的全是精华。一个沉醉在三国水浒隋唐演义中的少年,肯定对《刺客列传》《游侠列传》充满极大的兴趣,符合我的“英雄梦”,接下来是《滑稽列传》,从后往前,倒着读,完全是陶渊明说的不求甚解,半通不通,只求故事与传奇色彩,后来知道司马迁好“奇”,以“奇”为其风格。最后才读《李将军列传》与《项羽本纪》。我的古文基础就是这么来的。
到了高中,大家对文言文的白话翻译孜孜以求,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古文与白话文的区别就是把馍馍嚼烂喂到你嘴里。大家都见过农村老太太这么喂孙子。老师建议我们背古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老师还推荐一本书《古文观止》。我马上买一本《古文观止》上下册,最让我难忘的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感情激烈又沉郁,只有后来的杜甫能与之相比。语文老师的另一番话让我大开眼界,那就是古文越古越明白如话,越近越玄奥越拗口越不好理解,老师没讲原因,但指明了方向,至少在当时让我的目光更聚于《史记》。真正对《史记》的兴趣是从这时开始的。在旧书摊上五毛钱买到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出版郑权中先生著的《史记选讲》,所选篇目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差不多,但每篇有详细的讲解与分析,系统化理论化了,对《史记》的理解上了一个档次。
上大学读到的李长之先生的《司马迁人格及风格》,这是一本让我至今引以为撼的书,遗憾的是我自己,我心仪的杰作都会抄下来,此书大一入学不久即读,叹为观止,归还后再也借不到了,遂萌发整本整本抄书的念头,抄过王弼的《庄子注》,刘熙载的《艺概》,李建吾的《福楼拜评传》,叶嘉莹的《迦陵论词稿》,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当时宝鸡有不错的古旧书店,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的全套《史记》十本,宋裴裀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每本一元,全套十元,如获至宝。李长之的《司马迁人格及风格》大概是有关司马迁研究中空前绝后的著作了。那时我年轻,对书中“楚文化的胜利”耿耿于怀,司马迁是我们陕西人嘛,秦扫六合那么威风啊,灭楚国多干脆利落啊,怎么就楚文化胜利了?热爱陕西就到了这份上!后来寄居新疆为读《史记》方便,专门买一本岳麓书社1988年大众普及本《史记》,漫游天山南北读《史记》别有一番滋味,太史公在那个时代就胡汉一视同仁,古老而朴素的平等意识。我相信李长之先生的判断,太史公的基本思想是道家:自然无为就是对客观力量的承认,太史公又超出天道同情那些无效抵抗的末路英雄。也是在天山,接触到歌舞与抒情的各族人民以及大量情歌,古老的浪漫精神被激活,我心中一个疙瘩终于解开了,司马迁这位陕西乡党继承了楚文化的浪漫精神,大学时抄录刘熙载《艺概》,刘熙载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逸就是浪漫主义,浪漫关乎情感。新疆蒙古族学者孟驰北老人告诉我:楚人来自西域。老先生的一大理由是楚辞的风格及关键词与新疆古代诗歌很接近,让我茅塞顿开,当时我正读维吾尔大诗人纳瓦依的作品,一下子就与屈原与太史公接轨了。激情、血性、勇气与胆略这些美好的品质完整地保留在草原民族的血液里,在西域,还能体验到先秦那个大时代的英雄气息和汉唐雄风。鲁迅有感于近代国民性血性的丧失才赞美《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完全是我们民族更内在的“史诗”,反倒是后来的少数民族史诗《江格尔》《玛纳斯》《格萨尔王传》继承发展了太史公的浪漫主义,激烈的情感与巨大想象力,以及山川天地相连的神灵意识。尤其是情感世界中的赤子之心,难以泯灭的童心,在草原大漠你能感受到屈原李白司马迁魂魄未散,大伪横行的时代,《报任安书》简直是《离骚》的翻版。有意思的是给中国古典文学画上句号的《红楼梦》也是以情为核心,大肆张扬一番最后的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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